照离人归路

　　沈昀庭说完那句话便动身离开，留下温颂一个人在屋里，兀自思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他们一路上求稳进京，连赶路都不曾，就怕万一着急被有心之人抓住踪迹，没想到还是被人察觉了。

　　此事说到底，还是黄河沿岸修建堤坝一事。

　　年前朝廷下令要为黄河沿岸的府州修筑堤坝，拨下了一大笔筹备的银两，只待开春便开始施工。

　　然而皇宫大内无人主事，京城朝堂势力林立，波谲云诡，对各地府官监管不严，督促施工一事鞭长莫及。

　　京城里有蛀虫，银子分到各府官员的手中，据说已经没了大半。各地府官不免忧愁，这样一算来，根本不够开春后的施工开支！

　　最后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竟然还是开封府。

　　开封府地处中原，位于黄河下游沿岸，当地百姓饱受滥灾时，堪称颗粒无收的苦楚，自然成为此一项利民工程的伊始之地。

　　可是没有银子，开封的府官即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没想到开封知府张贫是个胆子包天的人，仗着京城势力林立自顾不暇，天高皇帝远，索性大手一挥平添了三成赋税。

　　结果自然是致使其下民众不堪其累，纷纷举行抗议。然而强权之下，必有镇压。她从前听望远讲过向志才的事情，他就是因为此事写文章而被押入大牢。

　　如今他们三人带着开封府的冤情出来，名为进京科举，实则上京报官。

　　揣着这么大的秘密想要进京上达天听，不知得罪多少大员，能引来杀身之祸也不足为奇。

　　温颂目光愣愣地想着，若当真遇到杀身之祸，以她的身手，护下三个人全身而退还是绰绰有余。

　　离开大名府之前，她便吩咐管事的把笼子里的鸟儿放飞。如今算起来，京城该早就收到她的信了，也不知道那边是甚么反应。

　　原本温颂还想着，威县离京城远在千里之外，他们三个又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没人会愿意接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活。

　　如今沈昀庭又跟上来，此事便迎刃而解了。

　　温颂忽然笑了一下，纸糊的窗透出烛火，照亮她此刻脸上的放松。真是难得遇到一个这么可心的人。

　　屋外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大抵是一切都结束了。

　　温颂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地上的血迹，不动声色地抬脚避开，余光瞧见一旁立着的沈昀庭。

　　裴至峤几人也从各自屋里走出来，瞧见地上的血痕，面上一时都严肃了起来，走过来向沈昀庭深深一揖：“多谢宥堂及时赶来，出手救我三人性命。”

　　温颂立在一旁看着沈家侍卫收拾残局，这群刺客大约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否则也不至于挨个敲门看里面住着的人到底是谁。

　　“沈某举手之劳，当不起三位如此重谢。”沈昀庭道：“我早想着你们这一路可能不大安稳，日夜赶路过来，总算没有来迟。”

　　这一番话是对他们三人说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向志才的身上。

　　裴至峤听出他意有所指，有话要单独与淮安说，当下便不再多言，扯了一旁对此毫不知情的卫青寂离开。转过身看见温颂，又与她一点头见好。

　　温颂目光轻轻放在二人身上，看出确实没受伤，便收了回来，转而看向淮安手里拿着的那管湖蓝玉笛。

　　她倚在一旁的门上，心道这东西果然是沈昀庭的，他跟淮安怎么可能仅仅是一面之缘？

　　温颂顿了顿，想到明日他们便又要整装进京，少不了沈家随行的侍卫把一路上没眼力见儿的人给除掉。她只当自己甚么都没有看见，自行回屋歇息去了。

　　翌日天才亮起来，一行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从前裴至峤总是觉得，温颂身上的矜贵应该是家里千娇万贵养出来的，也不怪出门一趟家里会如此担心。沈昀庭性格开朗随和，待人阔绰，应当与江宁世风有关。

　　直到他亲眼看见沈家老太太给自家公子备下整整两车的随行礼，这才发现沈家对这位公子的爱惜程度，竟然不亚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人，

　　江宁富饶之地，沈老夫人光是随行的贵礼都塞了整整两个马车，可见沈家底蕴之充足。

　　温颂也不见外，过去吩咐沈昀庭身边跟着的小厮，让阿照将那两辆更为宽敞的马车腾出来坐人。

　　马车走在平坦的官道，偶尔也停在树林里，山间景色供他们休息片刻。

　　温颂在车里坐着，闲来无事也会掀开帘子若赶上沈公子兴致好，还能瞧见他一派慵懒地坐在马背上晒太阳。

　　腰上挂着的湖蓝玉笛在日头下泛着水光，与一身苍色长袍交相辉映，人也如美玉。

　　温颂瞧了半晌，心想江南水土养人并非虚言。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车里，卫青寂正倚在车壁上熟睡，这是他一上马车就犯困的毛病，对温颂而言却是好事，一路上耳根十分清净。

　　倒是裴至峤习惯不了，趁着途间休整来找过她几次。

　　可怜他自幼父母早逝，从前既要照顾生计又要抚养幼弟，十几年如一日地操持惯了，最是个闲不下来的手脚。

　　如今一路上都是阿照在安排，别人做事井井有条的，他也不好贸然插手，且向志才又是个闷葫芦，他便只能过来找温颂。

　　温颂闻言便笑了，说他该跟卫青寂待在一个车里。

　　直到越往北走，他们马车对外的称呼从江宁府的沈家，改为了工部尚书的沈家。一时神思飘浮，温颂无端想起了当年老师南下归来后曾经说过的话。

　　那位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建下大缗，位列三公，绍明朝和昭化两朝皇帝的帝师，杜南岳。

　　杜南岳历经太祖、绍明、昭化三朝，甚么风浪不曾见过，可南下一行不过短短数月，却仿佛让他苍老了十几年。温颂幼时不懂，只见过他在四下无人时独自悲叹道：“当初先帝一意孤行要迁都，如今看来，还是迁错了！”

　　许是过于深刻，她至今都记得老师顶着一双苍老混浊的眼睛，恍有几分苍茫无助地说：“如今南方只知世家，不认北都。”

　　当年太祖皇帝天下一统之后，都城原本定在应天，正是如今过于富饶的江宁府。只不过到了绍明朝，绍明帝温绍执意北上迁都，这才有了如今北方的京城。

　　江南本土势力强盛，各大世家自然不愿意放弃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跟随温绍北上，南北之别，亦是朝中新旧世家之别，双方各执一词，为迁都一事争执不休。

　　当时北境与建州人的战事吃紧，边境死伤惨烈，亟待加强援兵军给，彼一时绍明帝最好的兄弟用性命守着北境的国土。

　　所谓最终的抉择，不过是帝心所向。

　　南方朝臣们劝不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迁了都城，天子守国门，却寒了当年一同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南方旧臣之心。

　　这一颗世家之心，至今都没有被京城收回。

　　旧事过往随风吹散，车帘一角慢慢被山风掀开，温颂忽然回神，目光看向窗外，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山脚下。

　　心里不免升起一股担忧。北上之路顺通至此，不过是因为张贫没那个胆子敢动江宁府沈家的公子。

　　然而越临近京城，张贫不敢的，京中那些人却未必。今春开封府出乱民一事，一是京中官员无事律法贪墨，二便是其府官平添赋税，惹发民乱。

　　闹出如此大的事情，若非双方各自捏着彼此的把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刚要放下帘子，温颂正抬眼，瞧见不远处树枝上正落下一只羽色青灰的雏鸟，孤零零与山间的鸦雀隔开。

　　到底是自己养的，温颂的心软下来，他们这一路奔波居所不定，小家伙能找过来不算容易。

　　她自腰间随身带着的囊中抓出一把谷粒，倾撒在窗边檐上，不过一刻功夫，那只孤零零的雏鸟便落了下来。它没碰窗檐上洒着的谷粒，反而过来蹭了温颂的手。

　　指间下的绒毛柔软又温热，让人把心化成一滩水。温颂瞧着它拳头一般大，山里麻雀似的，心知这是一只北境海东青的幼崽。

　　不过混入山间鸦雀的行列，一时却也看不分明。

　　信筒藏在细密的羽毛下，又细又小，微风轻轻吹动，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温颂熟练地将字条抽出，顺带怜惜地摸了摸它蹭过来的小脑袋。

　　犹如倦鸟归林，疲累十数日终于得以歇息，雏鸟整个身子都放松歪在手心里。温颂掂量了一下，感觉它似乎胖了不少，笑起来：“难得出宫一趟，山里的野食可算把你给喂饱了。”

　　倒是不是宫里缺衣少食，奈何这小家伙吃东西太挑剔，宫里哪有这么多活物？

　　它静静躺在温颂的手心，泛着青灰色的羽毛在阳光下照耀，像一小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小家伙终于精神了，伸长脖子打了一个懒腰，向窗外的树林跃跃欲试。

　　温颂看了它片刻，只是慢慢把掌心伸向窗外。

　　雏鸟慢慢飞了起来，围着她的马车绕了好几圈，振翅飞向远方的山林，留下一阵被卷起的细微山风。

　　好半晌，温颂才从远方缓缓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将眸中内敛的情绪一而盖过，根本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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