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停止之前

　　高中，是徐可欣最不愿意回想的一段时光。
　　那些日子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整个青春时代。乍看轻盈，可一旦伸手去触碰，却黏稠、冰冷，让人窒息。她不愿意回头，却又在长大后的某个清晨，被迫重新走回那条走廊——
　　那里阳光刺眼，空气潮湿，笑声尖锐，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座无形阶梯的底端。
　　有人一出生就被放在高处，而有人，只能在台阶最下面抬头望着。
　　大概高一的那件事情之后————她就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消失，那种沉闷的感觉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老师点名时会念到她，成绩单上会出现她的名字，月考排名里她从前三慢慢滑落，最后徘徊在前十上下。耳边环绕着别人难以判断意图的言语——“你没事吧？怎么排名又下滑了？”。课间走廊、社团活动、午休的走廊角落里——她都像空气一样，被自然忽略。没有人刻意针对她，也没有人真正靠近她。她想，自己应该可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把高中三年熬过去，再努力一点，一定可以再回到原来的排名。
　　可是直到高二文理分科，重新分班。
　　命运像是忽然打翻了一盒签，把所有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人，都往同一间教室里扔。

　　高二新学期的清晨，秋意还浅，校园里飘着早读课本的油墨味，远处传来体育课的哨声，一阵轻一阵重。
　　教学楼前的公告栏前围了一圈人，名单纸张被透明胶带贴得平平整整，白纸黑字，从上到下排得井然有序，像某种无法更改的安排写在上面。
　　“二年级（文）一班。”
　　班主任工整的字迹旁，还用圆珠笔圈了几个名字，用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点做标记。
　　——“竞赛组备选。”
　　徐可欣的名字，就在第四列靠后的位置，被一个圆点静静圈住。
　　看似是一种鼓励，但她很清楚，这样的“被看见”，往往意味着更多的期待，也意味着更多的议论。
　　身边几个同学正低声交谈。
　　“哎，徐可欣也在我们班？”
　　“她不是一直挺厉害的嘛，听说初中时候特别牛。”
　　“天才少女？那怎么高一没怎么冒头啊。”
　　“谁知道啊，反正现在也就备选而已。”
　　声音不大，却像从空气缝隙里一下钻进耳朵。
　　徐可欣把背带包往上提了提，肩膀下意识收紧。她不想停留，正准备绕过这堆人往里走，却在下一秒听见一声轻快、带笑意的呼唤：
　　“可欣？你也来得挺早的。”
　　她抬起头。
　　姜雨彤站在公告栏另一侧，侧脸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她穿着最普通的校服，白衬衫扎进深色百褶裙里，马尾高高束起，眉眼清清亮亮，让人第一眼就移不开视线。
　　徐可欣当然认识她——
　　准确来说，全校没人不认识她。
　　她是那种从开学第一天就站在光里的学生：
　　老师喜欢她回答问题，同学们愿意围在她身边吃午饭，社团招新的宣传单上，总会有人提议“拉她做封面”。
　　此刻，她的眼神落在徐可欣身上，没有轻视，也没有不耐烦，甚至带着礼貌的善意。
　　“早。”徐可欣轻声应了一句。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走廊的喧哗吞没。
　　姜雨彤却听见了，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
　　“我们一个班呢。”她指了指名单，“等会儿一起上去？”
　　话说得自然得像多年同学之间的寒暄。
　　“……嗯。”徐可欣勉强挤出一个笑。
　　还不等她多说什么，走廊另一头有人喊：“雨彤，这边！”
　　是几个女生，语气亲密又热络。
　　“来了——”姜雨彤回头应了一声，对徐可欣点点头，轻巧地转身离开。校裙在她身侧轻轻一摆，像一道顺着光流动的水纹，很快就被人群淹没。
　　徐可欣目光不自觉追随了几秒，心里有个念头像是在某个角落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真的有人天生适合站在光里。
　　不是因为多努力，也不是因为多争抢。
　　她们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耀眼。
　　而她——
　　在那样的光下站久了，只会觉得刺痛。

　　二年级（文）一班在三楼，靠近走廊尽头，窗外是一排银杏树，叶片在初秋的风里簌簌作响。
　　徐可欣走进教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人。
　　教室的布局和高一没什么不同，可空气却不一样了。
　　前排靠近讲台的三组，是明显的“学习区”，几个戴眼镜的男生女生早早摊开教辅书，正在讨论题目。
　　中间靠窗的位置，是隐约带着笑声的“人气区”，已经有人把书包扔在靠过道的椅子上，占位占得心安理得。
　　后排靠门则是“自由区”，椅背被拉得吱呀作响，有人半躺着刷手机，有人支着下巴打哈欠，与老师的视线永远保持着安全距离。
　　而正中间靠里的那一排——
　　是整间教室里空气最稠密的地方。
　　杨静静就坐在那里。
　　她把粉色的笔袋摊开在桌上，修剪得极精致的指甲从一支支荧光笔上掠过，动作懒散，却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
　　她像是天生知道哪里是视线的汇聚点，也理所当然地占据那里。
　　徐可欣的视线只是略微掠过，就迅速低下头，循着名单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靠近后排一点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处在“学习区”和“人气区”的交界。
　　她正准备绕过去，教室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节奏很难被忽略：
　　鞋底轻轻敲在地面上，带着一点不紧不慢的松弛，像是这条走廊本就属于他。
　　“哎，奕辰来了——”
　　不知道是谁先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几道视线不约而同往门口聚去。
　　周奕辰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同样的校服，却像把那身布料穿出别的质感。衬衫最上面一粒扣子松开着，袖子随意挽到小臂，校裤略显宽松，走路时衣角轻轻晃动。
　　他一手拿着塑料袋，里面是还没吃完的早餐，一手插在裤兜里。
　　侧脸的线条在光线里干净分明，带着一点刚从少年向成人过渡的锋利。
　　“你怎么才来？”
　　讲台旁有人笑着打招呼，是后排一群男生中的一个。
　　“买早饭排队啊。”
　　周奕辰随口回了一句，嗓音不高，却轻易盖过了别人的窃窃私语。
　　他往教室里走，完全不用确认就知道自己该坐哪里。
　　中间那一排，有一个位置一直空着，旁边是已经坐定的杨静静，前面是还没来齐的几个男生。
　　有人用胳膊肘戳了戳身边的人，压低声音：“哇，这班也太豪华了吧，风云人物都凑一起了。”
　　徐可欣抱着书，从过道侧身而过，正好和周奕辰面对面撞上。
　　那一瞬间，时间短得几乎来不及反应。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试图让开路，书脊却磕到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响。
　　周奕辰的脚步停了一下。
　　他低头，看见她抱着一摞书，有点手忙脚乱地想挪位置，又不想妨碍别人。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半秒，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名字。
　　“……别挡在路中间。”他淡淡开口。
　　语气不重，不带刻意的讽刺，更像是随口提醒。
　　可这句话落在徐可欣耳里，却像把什么钉子，轻轻敲在她心口上。
　　她的背脊绷紧了一下，侧身更用力地往里缩：“对不起。”
　　她说得太轻，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周奕辰已经重新抬脚往里走。
　　走到中排那一圈时，他把塑料袋往杨静静桌上一丢：“刚顺路买的豆浆，分你一杯。”
　　“哟，今天居然知道带早餐给我们了？”
　　杨静静笑出声，语气里不加掩饰的亲昵，“姜雨彤可要抗议了。”
　　“胡说八道。”
　　周奕辰懒懒回了一句，却没否认什么，只是伸手去拉开自己的椅子。
　　教室另一头靠窗的位置，姜雨彤转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你迟到了。”她说，声音不高，但却十分的清晰。
　　“第一天报到，谁不迟到？梁公子都还没来呢。”
　　他抬眼看她，两人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都是熟悉的、习以为常的笑。
　　那一刻，徐可欣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幕无声的舞台边缘。
　　明明没有任何台词，却被迫看见所有灯光是如何集中落在几个人身上的。
　　有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人群中央，
　　有人自然而然地被接住笑声。
　　而她——
　　只能努力避免挡到别人的路。

　　“哟，你也在这个班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杨静静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她刚把豆浆插上吸管，侧着身子，像是随意和她打个招呼。
　　“徐——可——欣。”她慢条斯理地把名字拆开来念了一遍，“初中那个很厉害的天才，对吧？”
　　四周有几声若有若无的笑溢出来。
　　徐可欣指尖收紧，把书放到桌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只是普通学生。”
　　“也是，竞赛组‘备选’嘛。”
　　杨静静咬住“备选”两个字，笑了一下，“那可要加油，别到时候一点用也没有。”
　　这句话，表面上像是玩笑式的鼓励，实际上却像是在她肩膀上压了一块看不见的石头。
　　徐可欣没有回嘴。她不擅长吵架，也不擅长在人群面前为自己辩解。
　　她只是坐下，把书本一一摆好，让桌面看起来整齐一点，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在这间教室里有一点点可控的秩序感。
　　早读铃响起时，教室里的人差不多坐满了。
　　老师让大家打开语文课本，齐声朗读。几十个声音交织在一起，有人认真，有人敷衍，有人只是张着嘴假装在念。
　　徐可欣的声音依旧很轻。
　　她的视线落在书页上，却总会忍不住被边缘的光影吸引——
　　前排有人积极举手提问，老师的目光频频落向那一片；
　　中间靠窗那一圈，不时传来低笑和纸条在桌面滑动的细小声音；
　　后排有人趁着老师不注意，慢吞吞喝着刚买的奶茶。
　　一堂最普通不过的早读课，却悄无声息地排好了整间教室的人际版图。
　　她忽然有一种很清晰的预感——
　　高一那种“安静做个透明人”的日子，大概是结束了。
　　她被一个黑色圆点从名单里圈了出来，被人用“天才”“备选”这类词汇随意称呼，又被某种无形的目光推到了看不见却敏感的中心。
　　而这一班，聚齐了全校最醒目的几个名字：
　　周奕辰、姜雨彤、杨静静、梁韶辉，还有站在角落里的自己。
　　深呼吸、翻页、记笔记，

　　一切看上去和平静常无异。
　　可徐可欣心里很清楚——
　　从那天起，她走进的，不只是一个新班级。她走进了一座被光和影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剧场。而她要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没有人征求过她的意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