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

　　“像你这样兢兢业业在地府工作了不知多少年的使臣，现在太少见了。”头儿那天到张千工位上，故意咳嗽了两下，又拍拍他的头，接着宣布了如此评价。
　　哈哈，张千尬笑道。从一摞摞文书堆成的山里抬起了脸，邻座的老李转过椅子凑上来：
　　“人间哪有什么好呢？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都纷纷张嘴争去喝那忘情水！”
　　“不过，我也该给你放一假了，这个周末你去人间逛一逛吧，顺便采采风，帮我收一份最新的《文学洛阳》来……”头儿捋了捋胡须，将茶盏放下，顺手抓起一支笔，那正是张千在架子上好端端摆着的，他最爱的狼毫玉笔，沾了沾墨，在纸上画写，“为我司例行采风工作允转投司员工张千过桥两天后即返”。
　　“小年，盖印。”头儿对一旁的侍女说道。
　　张千爱惜但克制地盯着那狼毫笔，被头儿随手一撂，弄黑了桌板，他偷偷咬牙握拳。
　　老李今日身边带着新来的小李，顶着一顶明显大过自己那小头脑的灰帽子，咬着厚嘴唇，转着很显机灵的一双小眼睛，为老李磨墨打下手，他仍在看戏，颇有趣味地将藏在自己肚子里的疑问吐了出来，问张千，先生为什么能在这地方熬走这么多届同行，也不去投一次胎。从百年前一直到现在始终如一，既不求升官，也不求显名。张千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脸来。
　　“哎哎哎老李你可听到，他也来管理上我了！”
　　老李瞄到头儿走远，哄笑不止，那灵光无毛的卤蛋头在烛光下烘闪起来。
　　“人家不愿意就不愿意呗，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好好研你的墨就是。”
　　这孩子，在起居楼管着自己不让往这不让往那的，非要张那嘴，挑那眉，现在还管起老张来了！学着头儿的动作，从小孩的后脑勺给一下子。
　　“哎呀，到底是怎样一回事！”给孩子急得捉耳挠腮。

　　“你不要过来。”她无情地说，又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阿默，你也该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好言相劝，接着追着她的方向离开。
　　这是阴阳眼少年阿默第三次吓跑自己的同伴了。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孩子天生心窍与人不同，遇到这种事，他却不伤心，甚至一言不发地去干自己的事，好像这争吵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似的。
　　一旁的一个大高个问他，你不哭吗，他们不喜欢你了。
　　阿默摇头，向大高个看去，惊讶地发现那人脸色苍白，双目无神，脑袋上红红的，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阿默绕到他侧边，看到太阳穴上两个窟窿，就明白了。这是子弹入太阳穴一击毙命造成的。可是他的手还拍在阿默肩上，这就很奇怪了，难道他并没有死？对于此人，阿默的心中从此又了一千个问号。静静地、专注地盯着他，不说话。那高个子很喜欢看小孩子纯净的眼睛，他对阿默一笑再笑。
　　这样阿默又收获了新朋友。
　　阿默多次都能在镇子上遇到他，有的时候会拿手去擦自己那窟窿的周边，嘴里还叨叨着，好痒呀，怎么这么痒。阿默就会上前跟他搭话：“你怎么敢来人这么多的地方？这里是庙会，你别把那些人吓到了。”自己知道正常人看到这个人的样貌绝对会生气，由这一点孩子感到自己是有见识的，语气中带了上扬的自豪调子。
　　那我应该去哪？高个子比了比手势，表示疑问。
　　跟我来。阿默勾了勾手指，引他去一处人少的地带，又给他带了帽子，恰好能遮住那太阳穴。
　　“请你吃糖，喏。”
　　阿默从他牙缝里捕捉到一声谢谢。
　　“呀，放烟花了，一起去看吧！”
　　他们一起顺漆黑的小道跑到山上一座荒庙里去，“死鱼眼跟我说，这儿看得最清楚，又不挤。”
　　死鱼眼是你的朋友吗？高个子渐渐好奇起来了。
　　“是呀，他可是上过大学的，可聪明了。”
　　可是我看你在学校没有什么朋友啊？他真诚地发问了，好像这个问题很重要，他等着阿默的回答，身体向前倾斜着，很有兴趣。
　　阿默就跟他解释了，他没有好朋友，很少有小孩子跟他玩。
　　那不就是被孤立了？阿默点头：“我能理解他们。”
　　真是个怪孩子！
　　结果高个子义愤填膺：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心眼实坏，总是欺负别人。
　　他扶着阿默的肩膀检查，问他身上有没有伤。阿默不明所以：“有一点点，我从床上摔下来，膝盖受伤了。”他心里小瞧这人，心想你自己才该看看自己有没有伤呢！

　　阿默躺在床上读连环画，太阳把卧室烘得很暖。
　　高个子又出现了，先不管他是怎么做到来去自如的，头上那窟窿也没有比之前再小一点，反而是更模糊惨烈了。
　　孩子开口问他问题：“你那头上是怎么回事？”他不应。
　　孩子问，你能听到问说的话吗？他突然想回过神来了那样，回答说：哦，哦，是的，可以。
　　孩子又问，你之前做过什么错的事情吗？就是那种非常严重的……”你不要生气，只是想知道你头上那个窟窿哪里来的，阿默心下道歉。
　　他怔了怔，而后平静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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