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竹

　　禚闻昭依旧跪坐在灵玉床前静守，江堇已经睡着了，被安置在房间的小塌上，夜深了，风悄悄踩过海棠树的枝丫，带来悠悠长长的冷意。
　　叶倦坐在小屋唯一的桌子前面，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杂乱不堪的随身界域里将劫书重新掏出来，不知道是生性懒散还是法力不够，他完全没有办法控制界域空间内的格局，里面经常乱成一团，随手放进去的东西，哪怕特意记下位置，再次取用的时候也还是得一一翻找一段时间。
　　所以他常常把急用的物件揣在身上，其他的混在界域里慢慢找就是了，一件件数过去，一遍遍读着记忆中的人和事。
　　叶倦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从东洲城里敛来的酒水，从中选了能驱寒又不醉人的，又取出自己的酒具，细品慢酌起来。
　　过了一会儿，禚闻昭过来了，依旧是颓靡憔悴的样子，他随手递过去一杯酒，接着喝自己的。禚闻昭静了一会儿，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天快亮了，被黑夜冰封的海棠即将迎来黎明的曙光，禚闻昭起身，向叶倦弯腰作揖，还未开口，叶倦就看着他说了声：“先坐下。”
　　“她现在最好留在这里修养。”叶倦搓了搓手站起身，拢了拢衣袖，怎么天亮了更冷了。
　　“我知道，我没想带她走。”禚闻昭直起身，满身疲惫，“我想看着她醒来，也想重新思考我们之间的事。”
　　“那你是想留下来陪着她？”
　　禚闻昭咬紧牙关：“对，如果她一直没有醒过来，我会将自己的尸骨，留在西部冰川。南川的事物我都已处理好，前来追杀的人也料理干净了，现在没人知道我在哪里。所以我想拜托叶兄，帮我给江堇寻个归处。”
　　他叹了口气，道：“我知此地不是久留之地，但我始终放不下，只能亏欠了江堇，他有一半仙骨，应当可以修行，烦请叶兄带他离开吧。”
　　“前几年我忙于朝堂，这孩子被我养的谨小慎微、心思深沉，待在我身边不利于他长大。”
　　叶倦皱起了眉头，他觉得江堇只是个孩子，这么说不免有些过分，这件事情难道不应该先问问江堇的意见吗？但他没有多加反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这件事需要先问过江堇的意见。”
　　禚闻昭好像早知结果，放松了神情，“好，多谢叶兄。”
　　叶倦颇有些困惑，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日出时分，阳光穿透云层和雾气落了下来，海棠花上的冰皮也开始松动，整个冰川都亮了起来，章凇回来了。
　　他们一同商量了江眠的事，出乎叶倦的意料，江堇十分平静地答应了。
　　章凇用劫书和禚闻昭身上江眠的劫玉重新落了个法阵，将小屋的界域加固，同时挡住寒冷和外界的窥视，又检查了江眠的状况，确认暂且无恙后，便带着江堇和叶倦离开了。
　　离开前，他留了一些修行的入门典籍给禚闻昭，看见禚闻昭将那颗霜落海棠的种子种在屋前，静默了一会儿还是捏了个法诀印在种子上，保护它能够顺利发芽。
　　此行考虑到江堇，加上章凇目前并不着急，他们买了辆马车慢慢去往北旭。
　　人间如今分三国一城，东洲城位于东昱国和南川国的交界处，虽属南川但作为两国的往来枢纽，城池内八街九陌、接袂成帷，天下豪客齐聚，被称为天下第一城，繁华程度甚于一国都城。相比南川的繁荣开放、广迎来客，东昱国稍稍内敛，但境内居民安居乐业，物产丰富、手工业尤其显著，北旭国则较为保守，国法严明，上下一体，拥有最强悍的军队。
　　三国位三方，与西部冰川一同围绕着中心湖，该湖大可敌国，每逢冬季湖面结冰，数万顷冰面延伸到天际，三国汇于中心湖面商谈要务，宴请四方，以维护友好盟约。
　　他们正好经过中心湖，正值三国汇谈之际，便决定去四方宴上凑个热闹。
　　“四方宴？这名字还真是直白醒目的紧，不过这湖面上这么冷，宴席岂不也是冷席？”叶倦刚踏上冰面还没有一炷香时间就冷的不行了，他看着远处疑似冰块垒成的房屋，搓搓手从章凇手里接过又一件外袍穿上，成功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他看看章凇和江堇只著一件棉衣和外袍，不禁发问：“你们真的不冷吗？”
　　章凇无奈的笑笑没有说话，江堇看了眼叶倦身上层层衣袍，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自小在南川都城长大，父亲带我参加过四方宴，我应当是习惯了所以不冷。”
　　叶倦叹气，他也不想的，他开始转移话题：“阿堇，这四方宴，什么时候开宴？”
　　江堇：“其实已经开始了，那些冰墙里面就是宴会场。”他看到叶倦疑惑的神情，继续解释：“虽说是宴请四方，但是席面一般都靠近岸边，大部分是由各个国家的百姓制作，大家凑到一起吃饭，国主也会拨款雇一些师傅帮忙做饭食，但是御膳的话要去中心才能够吃到，而湖心是最冷的地方。”
　　江堇看着叶倦又说：“而且，御膳虽花样多，但是却比不来小宴席上吃着舒畅。”一般也没有百姓会去中心宴会，大家都是在近岸聚一聚吃顿饭就散去了。
　　叶倦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又听江堇说：“我们现今靠近北旭国，前方冰墙内应该是北旭国百姓的宴席，他们爱吃鱼，所以席面上应当会有很多鱼类。”
　　叶倦看着江堇认真解释的样子，心里又是一番感慨，这孩子真的是孩子吗？他抹了把江堇的头，揽着江堇和章凇一起走向小宴会场。
　　还没进门就有人过来打招呼将他们迎进去，正好赶上饭点，大家正热闹地聊着天。谁家昨天凿冰块凿出条肥鱼，谁家女儿新出嫁，谁家孩子书塾拔得头筹，谁家……突然一句谈论钻进了叶倦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丞相家的公子和静王世子打起来啦！”
　　“别瞎说，他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什么仇怨能不顾两家脸面直接打起来？”
　　“听说是因为丞相家的千金……”
　　“哎……自古红颜祸水。”
　　“说什么呢你，还什么红颜祸水，他们打架关沈小姐什么事？”
　　“停下来别说啦，再乱说被抓走看你们怎么办？”
　　“不是乱说，我二舅家的表哥认识他们家的小厮……”
　　……
　　声音在逐渐嘈杂起来的用饭声中消逝，叶倦转头看向章凇：“师兄，我记得你说你们还剩下两位仙君没有应劫，你之前只稍稍提过那个丞相公子，能给我讲讲他的事吗？他是因为什么一直没有应劫的？”
　　章凇正在给他俩夹桌对面的红烧鱼，闻言放下公筷里的鱼肉，随手布下静音界域，一边剔鱼刺一边回答：“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自从仙庭崩塌后，劫书也受到了影响，这两位的劫数已经脱离了劫书无法预测。之前的仙君都是由仙官引导转世个体回忆起原身记忆，元神脱离后安排肉身合理死亡。”
　　他将剔好的鱼肉一分为二，用公筷分别夹给江堇和叶倦，在江堇的道谢声中轻声笑了下，继续说：“但是这二人对于引导法术硬是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是确实没能想起来。而且经过众仙官商讨，认为他们俩的劫数已经勾连在一起，贸然唤醒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索性就待在北旭等他们自然死亡后元神脱离，再带回无妄海便可。”
　　叶倦加起面前的鱼肉放进嘴里，鱼肉软弹鲜美，“原来渡劫还能两个人一起的啊？”
　　章凇看他俩吃得开心，又拿起公筷想重新去夹那盘红烧鱼，哪知还没开始就被叶倦拦下了，江堇赶忙将自己刚剔好的鱼肉夹给章凇，又给叶倦夹去一块，章凇笑了笑，叶倦也笑着看向江堇：“谢谢阿堇！”
　　江堇看着他们二人，微微笑了下，开始去吃盘子里的鱼肉。
　　三人吃完，拜谢后继续向北旭前进，途中经历了一场小雪，官路上少有人同行，他们走走停停，差不多两个月，到了北旭的主城。
　　主城应当是刚刚下过一场雪，主路上能看到有小厮在扫雪，他们凭借着禚闻昭给置办的路引进了城门，左拐右拐，入了一个二进院落，停好马车后走进院子，才发现这院子虽不大却十分干净，像是才修缮过，还没进屋门，迎面走出来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子，眉目精致，气场强大，举手投足间透露着自信与从容，眼神清澈明亮，盯着叶倦和江堇，朱唇轻启：“哟，这才多久没见，孩子都有了？”音色浑厚，带有一些沙哑。
　　叶倦呆滞，江堇茫然，只有章凇急忙解释，生怕她继续说下去。
　　“这是我外甥，叫江堇。”又向叶倦他们解释：“这是仙庭管理办的楚霄。”
　　楚霄直接走到了二人面前，“叶倦？不认识我啦？”
　　趁着叶倦走神间又摸乱了江堇的头发，盯着江堇一笑，“叫干娘！”
　　江堇谨慎地看着她，又看向章凇，见他点头便叫了声：“干娘好。”
　　“好!宝宝真乖！”叶倦眼看着江堇攥住了他的衣角，迅速红了脸。
　　他看着眼前人眉眼间的肆意，听着她与自己精致面容格格不入的声音，想起的却是仙庭玉幕黑榜。他记得当初自己好好地躺在黑榜上，就是眼前这人拿着玉书让他去人间，还说不去的话就把他的名字刻在上面一百年，并且会向仙庭各宫定期发放玉幕功德榜和黑榜的榜单，又因为黑榜目前只有自己一个人，为保持整齐美观，她会把自己的名字印满整张榜单。
　　这人说起来也算自己的顶头上司，叶倦心里想：去他的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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