祉栖

　　孙航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朝旁边床榻上看了一眼，唐错正仰着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靠，你昨天晚上通宵干嘛去了？”孙航被唐错眼底的青黑吓了一跳。
　　唐错虚脱的坐起来，揉了把脸。
　　昨天晚上冲动离开后唐错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着洞谷的话他想了几乎一晚上。
　　唐错从小到大都没收过多少委屈，他拥有健康的家庭，优越的社交环境，前途一片光明的工作和一□□好的朋友，他顺风顺水地走了二十多年，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他的生活里永远不可能出现像祉这样的人。
　　痛苦的在底层挣扎的灵魂。
　　他的落脚点比祉要高的太多太多，他触手可及的却是祉用尽一切都无法够到的高度。
　　自己对这个少数民族少年怀着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是在新奇事物前一时兴起的喜欢，还是真正特殊的情愫？
　　哪怕唐错在当时有理有据的反驳洞谷，但转过头他也不得不承认，祉是神使，他的去留不是能被轻易决定的。
　　可是自己在动起那些念头的时候却坚定地觉得自己一定要去做。
　　为什么？凭什么？自己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去做那些事。就目前为止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礼的外乡人，因为意外所以才滞留此地。
　　在想要带他出去时你在想什么？你给自己的定位真的只是一个游客吗？
　　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
　　祉是神使，他走不出这片大山。
　　……
　　不甘像一块浓稠的淤泥堵塞在唐错胸口，下不去化不开。
　　晚上无数时候，这个念头都在反反复复升起又被掐灭，洞谷的话像是一簇火苗，落下的那一刻顿时燎起了整片旷野。
　　唐错的生活里不缺想要讨好他的人，形形色色的男女在他身边来了又走，可是他从来都记不住对方的样子，那些人脸上只有自以为小心翼翼掩饰起来的欲望……
　　但是哪怕和祉第一次见面时，他看过来的目光干净，清澈，一如村长所说的那般温和，可是唐错还是看懂了了祉藏起来的小心思，这个少年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博爱。
　　他有自己的欲望，想要活下去，想要自由，他像狭窄缝隙里突然卷起的风，身陷缧绁，却依旧鲜活。
　　唐错见过了太多人在华美奢靡中迷失，再旺盛的生命力最终都败给了酒精与淫靡。
　　于是祉是他眼中最特殊的景色。
　　唐错闭了闭眼，那时洞谷看过来时目光灼灼，仿佛已经剖开了他想隐瞒的一切丑陋心思，最后的最后，唐错赌气般的选择了自爆自弃。
　　算了吧，唐错告诉自己，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到一想到祉将要面临的死亡就害怕的不知所措。
　　“唐错？唐错？”孙航眼见唐错情绪不对头，有些担心地伸手在唐错眼前晃了晃，“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唐错眨了眨眼睛，冲孙航笑了一下：“我没事，就是有点失眠，干嘛突然这么关心我，这么久终于意识到自己喜欢我了？”
　　“唐错你他妈神经病啊！谁关心你了，你死了算了！”孙航被雷起一身鸡皮疙瘩，骂骂咧咧踹了唐错一脚。
　　唐错嘶嘶抽气：“不是啊你下手这么狠，痛死我了。”
　　“滚啊！”
　　两个人正拌着嘴，房间门突然被敲响：“航哥，你们醒了吗？”
　　是刘箐箐的声音。
　　孙航踩着拖鞋去开门：“起了起了，怎么啦妹妹？”
　　刘箐箐道：“今天是归神节前神使最后一次祈福，寨里所有人都会到场，你们要去看看吗？”
　　孙航眼睛一亮：“走啊走啊，这种场合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呢，这次必须饱饱眼福！唐错你呢，要一起吗？”
　　“去，”唐错下床，“等我先收拾一下。”
　　三个人离开木屋来到山神庙下，长长的石板台阶横过树林直上山头，排着队的人群没入郁郁葱葱的树林间看不着边，都是等待被神使赐福的叁疆人。
　　昨天后半夜刚下过一场大雨，现在雨势减弱已经有了要停的迹象，毛毛细雨打在皮肤上泛起细微的凉意，整片山谷中蒸腾着一层薄雾，白茫茫一片中人头，若隐若现的庙宇看不清全影，风一吹，只听清了悠悠传下来的悬在塔檐上铜铃的声音。
　　唐错环视了一圈周围，所有叁疆人都双手交叠覆在心口处，面向山丘顶上的方向虔诚地闭着眼，有几个老人甚至不顾自己孱弱的身体，颤颤巍巍跪在地上，不顾地上的泥泞长久不断地叩拜。
　　这些人信仰着莫须有的神，在十几年间可以几乎卑微地跪在神使面前祈求着一切，却又能在某一天毫不犹豫地把为他们赐福的少年打入炼狱。
　　他们希望神仁慈，自己却做着伤天害理的事。
　　简直荒唐。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等终于轮到唐错他们时，祉的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疲色，但他依然微笑着迎接每一位来到他面前的人。
　　祉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天青色长袍，只有两边肩线以及衣摆处缝制了黑色的图腾，他的耳朵上带着一串红玛瑙流苏，在云层中的太阳下折射出光亮。
　　祉安静的坐在案台后，右后侧站着腰杆直挺的巫师洞谷，另一边是笑眯眯背着手的村长。
　　唐错瞧了一眼洞谷又移开了视线。
　　这个站位看起来就像是在看管一个犯人。
　　唐错学着前面人的样子上前，半跪在案台前，看到上来的人是他，祉脸上笑顿时生动起了，一双浅色的眼睛盈盈亮着光。
　　[我全心全意地爱您。]唐错依葫芦画瓢模仿上个人的言行，但其中他却依着自己的私心夹杂了特殊情愫。
　　祉听着唐错的效仿，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他抬起唐错放在台面上的右臂，用沾了朱砂的毛笔在皮肤上一笔一画描绘，笔尖在身上游走，一些分叉的毛扎得唐错有点痒，他忍不住动了动。
　　“不要乱动。”祉按住他，出声提醒。
　　唐错看了眼两人交叠的手，笑了一声：“好的，下次注意。”
　　不多时，一朵槐素花样式的图腾出现在他臂膀上。
　　在叁疆人眼中，槐素花代表平安与好运。
　　祉用手指沾了点朱砂，中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撩起唐错额前的碎发点在他眉心处。
　　[我给你最长久的祝福，祝你岁岁无虞，长安常乐，愿你百事从欢，皆得所愿。山神赐你健康与好运，我祝你无忧长生。]
　　唐错愣了愣。
　　他确信在面对之前的人时祉绝对没有说过最后一句话。祉的声音压得很低，除了他俩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背后的洞谷看着几乎快要贴到一起的两个人，长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瞧着祉的表情，洞谷还是闭上嘴当做没有任何异常，默认了祉在死前最后享受的快乐。
　　唐错反应过来这句是祉特意为他所加的，原本以山神意志行走世间的神使有了私心。
　　额头那块被祉碰到过的皮肤突然有了灼烧般的烫，皮肤下的血液流动，牵动着他的四肢百骸都微微颤栗着。
　　唐错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他忍不住趴到案台上用手臂挡住自己烫的快要冒烟的脸，好半天才缓过来，抬头凑到祉耳边，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愉悦：[我是唯一一个被您在乎的人吗？]
　　祉被唐错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看了眼身后 ，见巫师和村长没注意两人这边，他才松了口气，有些埋怨地瞪了唐错一眼。
　　这个眼神在唐错看来和害羞没什么区别，看着祉这幅可爱样子他在心里笑的花枝乱颤，他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道：[我感激，您的爱意将永远记于我心里，您的灵魂永不消亡，信徒为您加冕，荣耀永远为您而来。]
　　他像其他人一样亲吻祉的手背，然后起身走过神庙的长廊，在铜制的巨大山神像前俯首下跪，周围人的目光落在大殿中央虔诚跪下的身影上，只有唐错自己清楚，他拜的不是被岁月侵蚀的面目全非的所谓山神，而是真实存在的，哪怕遭受痛苦却依然对苍生社稷怀有莫大善意的少年。
　　孙航和刘箐箐比他先一步出来，孙航有些奇怪地揽住唐错的肩膀：“之前也没见你对神神叨叨的东西感兴趣，怎么这次这么认真地跪着磕头啊。”
　　唐错：“因为突然觉得这个还蛮有意思的。”
　　孙航挠了挠脑袋：“行吧随便你，等回去之后让圈子里一帮人知道你开始对这些感兴趣估计能惊死一大半——话说你最后念的那句怎么和箐箐讲的不一样啊，不是要夸什么‘山神永存’吗？”
　　“啊，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唐错面不改色的挫他。
　　等他们下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驱散了山间浓稠的雾，雨后晴天唐错并不想太早回屋里闷着，他和孙航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在第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
　　在寨子里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在路过横过寨子的小河时，两个准备洗衣的叁疆女人的聊天让唐错步子一顿。
　　[村长又去看神使了，他未免有些太爱过头了，靠神使那么近会被视为对神不敬的吧。]
　　[嗐，村长他就是太善良，看到将死之人于心不忍罢了。谁都知道今天祈福结束后他就不再是神使了，顶多是个祭品，最后一点用就是帮番疆恢复神力……他妈那个外族人到处和别人睡觉，也不知道他这个小杂交种身上有没有什么病，到时候可别脏了山神。卑贱的人用着卑贱的名字，他是走大运才能被选中成为神使。]
　　刚才先开口的女人被这话吓到，连忙拍了一下同伴的胳膊：[呀，别瞎说，这个神使名头还挂在他头上，乱猜疑神使可是会触怒山神倒大霉的！还不快点向番疆道歉。]
　　同行的姑娘也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她撇了撇嘴有点不情不愿，但还是双手交叠在胸口冲着小山的方向念念有词。
　　两人与唐错擦肩而过，声音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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