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今天吐血了吗

　　黑被稀释成灰，泯情河畔只余斗笠少年与零星鬼影。

　　万氿路过少年时未多加停留，他飞掠而过，直寻向那棵奇诡的巨树。

　　根据众鬼的行动轨迹，万氿大致猜出在鬼域是依据灰和黑来区分白昼，灰对应阳界的白，此时估摸到了众鬼最不活跃或者说是休养生息的时辰。

　　鬼生地不熟，方才又出尽风头，万氿心想且先找个地方暂避一避，况且……此时饥饿与困意交织，外加腹中剧痛难挡，他已是撑到极限。

　　战力大幅提升，体力却不及活人。

　　好在万氿记忆力不错，没耗费太多心神便遥遥望见那棵巨树。如上次同样，这一方地带鬼迹罕至，路遇几个鬼魂见他狂奔的方向皆露出怪异的神色，有诧异更有可怜，仿佛这个无知的新鬼急着去送死一般。

　　生前这样的目光他见惯了，此刻倒不觉得有什么古怪，更何况他体力不支无暇顾及其他，一路狂飙至巨树下直接跪倒在树根上。

　　巨树的根茎一侧似被切断不再生长，而另一侧在地面凸起如同巨蟒向一方蜿蜒。万氿就瘫在其中一条“巨蟒”的背部，后腰被崎岖的触感咯得生疼。

　　休息不到半刻，腹腔内剧痛猝然炸开，体内犹有数万毒蛛啃噬。万氿从“巨蟒”背部摔到地面，十指用劲抓紧上腹，双膝触地额头抵在地面砸出闷响。

　　他能感到有多股滚烫的液体在腹腔内灼烧，那种烫穿肠道、胃壁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细碎的痛哼。

　　可万氿却觉得冷。

　　宛若浸泡在寒冰里，连呼吸都能结出冰碴。

　　他开始呕吐。

　　黑水源源不断地自他的口中涌出，喉咙被灼得疼痛不堪。

　　万氿摸向腰间抽出刀，勉力聚起一丝银光洗漱干净刀锋，尔后逼迫自己瞪大被冷汗淋湿的双眸，发抖的右手精准地在下腹剥开一道血口子。

　　黑水如开闸般迅速向外溢，数不尽的小虫被带出。

　　万氿咬住袖口将痛哼压下，黑水还在顺着他的嘴角向外淌，他苍白的脖颈布满细密的冷汗，它们汇聚在锁骨处形成亮晶晶的小水洼。

　　待腹中流出的黑水逐渐变红，万氿终于停止呕黑水。他撕下衣衫下摆简单地包扎好腹部，扶着树干撑起身，迎着叶片招展的方向望过去。

　　眼见着灰就要再次浓成黑，万氿咬紧牙关捂着腹部，踉跄地向着树根延伸的轨迹走去。

　　既然决定不投胎，那在鬼域就得有个安身的窝，大小不重要，能避寒即可。

　　行了有百余里，万氿的眼前影影绰绰都是呛鼻的薄雾，薄雾在某处骤然浓郁，他停顿了片刻指尖悄悄凝起微光，随即伸手在眼前的浓雾上轻轻一拨，浓雾犹如纸窗被蓦然撕开，一片泛着幽冷绿光的竹林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单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放在腰间，全身紧绷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万氿缓步前行，细细观察这片怪异的竹林。

　　竹叶形状似刀锋，躯干则呈现出扭曲的怪状，虽隐约有竹形，却通体灰白散发着森寒的幽光。

　　他忍不住抖了两下，硬着头皮往里走。目之所及除了状如竹的植物，还有大片大片灰突突拔地而起的叶片，两者交叉生长，倒是形成一派茂密场景。

　　适合藏身。

　　走到正中一小块空地，万氿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他微微打着冷颤，意识逐渐飘远，耳畔却仍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谁？好大的胆儿，敢闯秽灵荒林。”

　　“脸色灰败，魂体飘忽，他是快死了么？”

　　“乱说！能在阴界鬼域，咱们秽灵荒林出现的东西非鬼即神，早死透了。”

　　“死了还疼成这鬼样，好惨啊好惨啊！”

　　头顶盘旋的碎碎念闹得万氿头痛欲裂却晕不过去，他蜷起身环住自己，催眠式地轻声念叨：“睡一觉就不疼了……”

　　“哎哟，这鬼东西还挺能自我安慰。”

　　几道破破烂烂的鬼影，绕着蜷缩的打颤身体来回飘荡。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吵闹程度堪比蚊蝇在脸上乱舞。

　　万氿皱起脸，半睁开眼抬指对着晃动的鬼影弹出几缕银光，“唰唰”几下封住喋喋不休的鬼嘴。

　　“别吵……”

　　八卦声骤然停下，“唔唔”的怪哼开始此起彼伏，数道鬼影齐刷刷袭向万氿，狰狞着鬼面打算将这个封锁了他们出气口的“没礼貌”的家伙撕烂。

　　扑面而来的鬼气与腐臭味迫使万氿不得不中断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半撑起身，偏头躲过扑来的鬼影，哑着声开口：“我给你们接骨，你们腾个地儿让我睡个安稳觉，可以吗？”

　　“咕噜”的鬼哼仅消失一瞬便再次响起，鬼魂们推搡着上前，将各自的断臂残肢举到他的跟前。

　　万氿按着腹部“嘶”了声，咽下涌上喉间的腥甜。他撑着膝盖想要起身，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身体斜斜地向一边栽。

　　围着他的鬼影“呼啦啦”向后掠，唯恐被砸到。插空在竹子缝隙生长的怪异叶片，忽地有灵般向前一挤，没什么精气神的叶片向两侧大敞开，犹如床垫将栽倒的虚弱身体稳稳地接住。

　　众鬼被惊得魂体飘成虚影：平日里连叶片都懒得张开的昙英，竟会为这个闯入者敞开怀抱？

　　万氿陷入短暂的昏迷，只觉得坠进一股柔软的包裹中，发灰的叶尖向内收拢，恰到好处地将他荡在外面剐蹭地面的的双腿收起。他按着额角轻晃两下，拨散眼前薄雾。手指翻飞间，覆盖在众鬼嘴上的银光碎成片片星辉。

　　“哪个需要接骨，排队。”

　　“俺俺俺！”

　　“别挤，根据伤情轻重程度治疗。”

　　他话音一落，叽里呱啦的鬼嘴竟全部闭上。众鬼自觉地飘到两边让出一条小道，露出飘在最后的鬼魂。

　　这鬼魂骨肉如柴行动迟缓，双手护着脖颈僵直地飘上前。直到鬼影飘到跟前，万氿才看清他的伤。

　　头颅与脖颈藕断丝连，即将分崩离析。

　　万氿闭了闭眼，压下一阵反胃，问：“有针吗？”

　　靠边飘着的一个鬼魂立马上前，递了根细长的银针，又退了回去。

　　万氿操纵治疗银光穿过针鼻，深吸口气对那断头鬼招了招手：“你稍稍蹲下身，”说罢连忙解释，“我气力不济站不起来，辛苦你。”

　　断头鬼仍僵直地飘着，他想附和却无法点头，又不敢进一步动作，怕刚一俯身，脑袋就从脖颈上滚下来。

　　万氿看懂他眼里的担忧，弹了缕银光汇成绑带暂且固定住断头鬼的脑袋，并轻声安慰：“别怕，没事的。”

　　断头鬼在他柔声的引导下缓慢地松开手，见脑袋瓜完好地固定在脖颈上，眼中闪过惊喜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蹲在万氿跟前，将上半身探过去。

　　纤长的手指覆在脖颈断裂处，万氿指尖冰冷的触感引得断头鬼微微颤栗，他能听见这个闯入者的呼吸声，这不是鬼魂该有的气息，他猜眼前的这位大概是下凡来拯救他的神明。

　　万氿自然不知这断头鬼心中所想，他缝下最后一针，打了个完美的结，这位“患者”的治疗便顺利完成。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左手抽刀，望向已被他割得破烂喽嗖的袍子。

　　紫色的布条在断头鬼的脖颈上轻柔绕过，最后在头顶系了个蝴蝶结。万氿轻轻靠回昙英用叶片打造的靠背，仔细端详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这单算是大功告成。

　　“下一位。”

　　给吊死鬼做喉部手术，为瘸腿鬼修复残肢……

　　万氿指尖发抖，手术刀快挥出火星子，他很想停下来，却又像出自本能，一个接一个医治。

　　灰彻底被黑替代，秽林荒林的鬼魂似乎全部睡醒了觉，鬼影越聚越多，这会儿已经排到了入林口。

　　“今日……”万氿望了眼入林口，一阵阵头晕眼花，却将快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今日治疗异能消耗过度，明天再……

　　万氿记得他生前说过这样的话，同样是一句未说完整的话，只不过当时是被他的大队长用铁质护膝顶住上腹，痛得无法说出余下的后半句。

　　治疗师除了会装清高扮娇气还会什么？

　　他的队长用残酷的话语回应他。

　　万氿的呼吸逐渐急促，他咬紧发抖的下唇，稳住双手将坐在地上的鬼魂的断骨接上：“今日……”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他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在尝试着说出拒绝的话，嘴边刚嘣出两个字就被一声激动的鬼叫打断。

　　“谢谢！”

　　刚被接好骨的鬼魂来回飘出几个花样，围着万氿绕了两三圈后，深深地作揖，再次道谢：“多谢大人出手帮小的接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万氿的神色僵了一瞬，望着愉悦的背影以及飘上前满怀期待的“患者”，他将就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做人被视作草芥，做鬼……起码得到了情绪价值反馈。

　　万氿偏头呕出几口血，他缩在昙英的“怀抱”里，苍白的脖颈因忍耐剧痛绷出青筋，冷汗迅速浸透衣襟，问诊的语气却愈发温柔。

　　待最后一只鬼魂的魂体被修复完好，万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他蜷缩着身体听着几个未散去的鬼魂围着他热情地闲聊。

　　“咱们这叫秽灵荒林，普通鬼根本不敢越过怪藤到这一代，知道为什么吗？”

　　“咱们不是普通鬼，是怨灵，怨灵懂吗？”

　　“怨气重、阴气重、鬼多势众且团结，阶别低的鬼过来晃荡反而会被吸走阴鬼气给咱们当养料，阶别高的犯不上同咱们鱼死网破。”

　　万氿点头如瞌睡，努力将大段大段的鬼话听进去，意识却越飘越远，眼皮合上前闯进视线的是一高一矮两个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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