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归欤(一)
这是谁的仙府,答案呼之欲出。
“不在乎?”长吟语气怪异,她道,“你觉得封家主不在乎你?”
封铃垂眸不语,睫毛微颤。
“反正在此之前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
外界言封氏家主是位高傲刚烈、雷厉风行的女性,在处理一系列棘手之事上她沉稳通透、杀伐果断。
然而对于唯一的女儿……她却不擅表达。为此仙府内时常上演她们因意见不合而争执不休的时候。
譬如三年前,封铃年少,心性急躁,急于向母亲证明自己,她提出要随仙盟参加逐鬼之征。
封恨离当即道:“不行。”
封铃当时想,如果母亲说一句“我担心你,别去了”,她或许会就此放弃念头。可当“不”字落下,封铃心中又酸又气,心中要去的叛逆念头立马如火焰窜出三尺高。
于是乎,她离家而去。等封家主发现时,已经晚了。封恨离许是气急,又许是格外担心,一连送出多封家书,封铃满怀期待地打开,猝不及防被浇了满头冷水。
入眼全是“去了就别回来”诸如此类话语。
是以,封铃回到家后,一年未曾主动去寻过母亲,母亲也从未主动来寻过自己。哪怕二人院子仅有一墙之隔。
直到天书预言落下,封铃成为弑神者之一,封恨离才主动找到她,不过母女二人也闹得不太愉快……
长吟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又心疼又气:“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不敢动墨门巨子护着的宝贝,忌惮老娘鬼族身份,偏生朝着个看起来脾气最软的病秧子下手!”
“封铃,抛开你娘不谈,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要去?”见封铃无丝毫动摇迹象,长吟又怒问。
“恩。”封铃道。
长吟气得双眼通红,她放狠话道:“你去!但凡明日你踏出仙府一步,我我长吟将永远没有你这个朋友!”
封铃道:“长吟,我不止有你,我身后还有邺城乃至整个东皇百姓,包括我封氏族人,他们只是想活着的普通人罢了。”
“他们的目的是我,我也该在明日做个了结。”她亦有私心在,此去一举震慑那些讨伐者,以便他们再想对着好友下手时,会顾虑盘旋几分。
她封铃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封铃转头,长吟不知何时离去,徒留满室静默。月色朦胧,满树桃花如同水墨晕开,漾起满院清浅。
封铃翻过矮矮的院墙,来到封恨离的院子,这也是一座小桃院。
不同于封铃院里四季常繁的大桃树,封恨离院子里种着数十棵小桃树,桃树随着四季更迭,开花结果。封铃幼时夏日最爱翻过矮矮的院墙,跑到封恨离院子里摘桃子吃。
小小的一个人儿占据封恨离整张大床,在上面泼皮打滚,吃着汁水四溢的鲜桃。
封恨离总是一脸严肃道:“敛容正仪,肃静。”架不住小小的人儿脸皮厚,野得更欢。劝诫未果,封恨离果断放弃,回归书案处理公务。
窗外蝉鸣聒噪,桃枝探进窗棂,落下细碎的光影,小封铃不知不觉睡着,睡梦中她落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温热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拭去她嘴角沾着的桃毛。
似梦,似幻。
悄悄推开门,封恨离尚在睡梦中。为接连几日的琐事所困,梦中的她眉心紧蹙,眼下有明显青黑。
她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僵的?封铃记不清了,似乎是从一次又一次的争吵矛盾中。
她怨阿娘不够爱她,不够理解她,怨她时时刻刻都想着东皇,想着封氏。
而封恨离强势、刚愎难折,从不肯低头解释半分。
一次次期望落空,一次次话不投机。
她们的两颗心早就被荆棘缠连,痛苦而扭曲:贴在一起,痛彻骨髓;强行分离,魂销气绝。
满堂幽寂,光线昏暗,封铃眼睛一眨也不眨望着封恨离。数日前她已放言,一月一日十方坡,能者取她项上人头血祭通天桥,败者甘做手下亡魂。
届时会有数不清的人齐聚,封铃早就抱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唯一遗憾的,是愧对封恨离。
封恨离少年孤寡,早年丧夫,如今人到中年,又即将丧女。
光想一想封铃便有些自嘲,她应当是最失败的女儿了。
她来到封恨离床边,伸出手,似乎想抱一抱封恨离,踌躇良久,终究别扭地放下手。
算了。
算了……
不行!无渡的心猝然痛得快撕裂开,她死死盯着封铃,从始至终她都能感知封铃在想什么,心中亦有道强烈的声音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快去抱一抱你娘!
再不抱就没机会了!
许是无渡的情绪过于强烈,又许是心痛难耐,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骤然离开玉瓶,飘到半空,尽数没入封铃的背影。
即将踏出房门的少女脚步一顿,再次睁眼,无渡成了封铃。
她抱着满腔酸涩,代替这位少女折身扑到封恨离床边,紧紧抱住她,抱住她的阿娘,恐慌、失落、对未来的迷茫在心头翻涌,无渡的血液也被这些情绪搅得沸腾。
无渡切身体会到她的无助,彷徨。
十九岁的少女骤然成为世人口中的“弑神者”,从安宁乡狠狠摔落至地狱,面对即将到来的“千军万马”,她又怎会不紧张。
无渡伏在阿娘怀中,阿娘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拂过她发顶,清越冷冽的声音问:“你怕吗?”
无渡无言哽咽,抬头时已是热泪盈面,久久不能回神。
那双手将她捞进怀中。
睡吧,吾的儿。
睡一觉,所有的烦恼都将不复存在。
睡吧……
无渡的眼皮愈发沉重,靠在母亲的臂弯中,她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封铃出现在一口棺材中。
她摸着空落落的心口,如同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中她面对百家讨伐,当场宣战十方坡,只记得离家前一夜,她去看了眼阿娘,往后便再无记忆。
也不知她在这口棺材里睡了多久,导致生魂离体,给自己扣了个无渡的名。生魂硬生生在外飘了好几日,难怪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似的疼。
若非侥幸折回,怕是再过几日,她就真成了一具尸体,身死灵消,毛都不留。
封铃龇牙咧嘴着起身,棺材盖已经被她的生魂给掀开,这里是个黑黢黢的静室,几盏长明灯挂在墙壁上,微弱的烛火四处晃荡,拉出长长的影子。
封铃当即认出这是阿娘的静室,她幼时犯错,封恨离就会将她关在静室里面壁思过一个时辰。
奈何她心大,静室内又有光,说不定封恨离就在脑袋上方坐着处理公务,她压根不带怕,反而玩得极为开心。
正常发展,她不是应该赴十方坡之约,然后死在百家围剿之下么?
她这是死了,然后复活了?
封铃迎着烛光缓缓走出静室,刚踏出门,迎面一股浓浓的鬼气扑来,带着陈年累积的烧焦味儿,入眼是一片断壁残垣,朽木枯炭,被火烧过的封府熟悉而陌生。
她脑中一空,猝不及防想起酒保说过的话:邺城连着封府早在十年前就被踏平了。
阿娘,苍月,封氏族人,满城的百姓,都没了?
封铃感到很迷茫。
“江师兄有尸傀!救命啊!”
“嘘!莫要大声喧哗,以免引来更多尸傀!”
封铃抬头看去,恰与青年目光撞了个满怀。这是先前误入她冢的几个人,许是抓住了执念中“封铃”情绪最深的那一瞬,他们才得以顺利脱身,不巧的是,几人刚脱身就遇见尸傀潮。
城里那些尸傀不知何时都活了过来……
身后一群尸傀慢悠悠将几人呈半圆趋势包围,当然,也含刚出来的封铃。
四人与封铃大眼瞪小眼。
封铃想到,方才在冢里,几人见过长吟和自己的容貌,也听过长吟唤自己的名字,自然知道她的身份。
以前不是没有过她前脚出门,后脚便有人踩着联络阵通风报信,随即一大堆人踩点追着她杀的情况。
同样的教训封铃不想再吃第二遍,既然都以为她死了,这群发现她身份的人自然不能留。
何况少女乔月对着她目瞪口呆,一副认出她的架势,那就更留不得。
封铃心中杀意刚冒出个芽,就听乔月道:“怎么还有个大活人在!”乔月一把拉住封铃手腕,风似的冲破尸傀潮最为薄弱之处,跑没影了。
余下三人目瞪口呆。
子都抿唇道:“你们先走,我垫后。”他从腰间一踏符中抽出一张,咬破指尖双指一并,将符夹在额间低声念咒。
符纸立即金光大亮,符上朱砂宛若游龙钻出黄符,化作几道闪电劈开。
一下子劈散几只尸傀。
他呆呆望着被惊雷劈过的几具尸傀,喜悦一下子漫过头顶,似乎没想到往日要废数十张符纸才能成功的玄雷咒今日一次就成。
子都还欲施展,岂料下一张符在他念完咒后立马无火自燃,灰溜溜烧成灰烬。
又失败了。他面色一片灰白。
尸傀潮即将涌上来之际,江屿灯从天而降,弹指间几道符打出,数道惊雷震天响,硬生生在尸潮中开辟出一条路。江屿灯拉过子都胳膊,迅速带他撤离。
子都怔怔道:“不是说你们先走吗?”
江屿灯叹气道:“你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又怎能弃你而去。”
子都心神一颤,别扭地别过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跑出数十里,尸傀是木头做的,跑不了太快,失去目标后,它们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
几人踅进一户普通人家屋里。屋子不大,但五脏俱全,一些角落还摆着一些幼童玩耍的小玩意儿,覆上一层重重的尘灰。
乔月最为感性,望着屋内摆设,她低落道:“这户人家生前应当是极为幸福的一家人。”
封铃知道这家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