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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音比春榜·绣花
“宝?”夕篱咂摸出小僮笑里的狡诈,“何来我冒名顶替!明明是你给我胡诌出个什么’宝炼师’!”
“不然我喊你’宝宝公子’啊!也不怕人笑话!”
玉庶总在他家小僮使完“小孩儿心性”,才姗姗赶来、转圜至下一场。玉庶为夕篱解释道:
“在秋风恶神秘毙亡后的第二年,即距今七年前,继祸水夫人之后,江湖上,又出了个女魔头。”
“她姓宝,名子衿。”小僮嬉笑着问夕篱,“不知宝公子,你可与你本族的这位宝大魔头相识?”
夕篱冷哼一声:“从未听说过什么宝大魔头。”
玉庶任小僮插完话,这才继续道:
“百年来,一柄名为’开明’的绝世宝剑,传承在历代剑圣手中。
“直至上一代、亦是最后一代剑圣,倒在了祸水夫人的’遍照’剑下。”
玉庶执筷在白玉盘上依次写下:
“开明”、“遍照”、“宝子衿”、“绣花使”。
夕篱看着玉庶写到后面,鼻子痒得不行。
“宝子衿”三个大字,一丝不差,正是夕篱同门大师姊之真名实姓。
待看到“绣花”二字,夕篱弯起二指,搭在鼻梁上,自鼻腔缓缓呼出两道凉气。
小僮又自然而然地替他主人当起了主话人,他对于“宝大魔头”这一传奇的喜爱,不亚于万华神功:
“祸水夫人是一位收藏家,尤其喜欢收藏战败者们的剑啊、刀啊、软金甲、避尘簪什么的。
“自此,传承百年的开明剑,在江湖上失了踪迹。”
小僮又考起了夕篱:
“你猜猜,宝大魔头手里握的剑,剑名为何?”
夕篱幽幽答道:
“开明。”
原来在储芳阁兵器库正中央,那朱红剑台上一直搁着落灰的那一柄血腥味极浓的旧剑,名作“开明”。
花海师门惯例,门徒成年后,皆须出门历练。
但大师姊宝子衿,是唯二特例:
自大师姊十二岁起,每一年,她便如那南飞北还的雁,先去江湖转上一圈,再满载而归;
待她与师傅过上几招、闭关悟上几日,接着半真半玩地,逐个击败师妹师弟们一轮,她的实力便又上一层楼。
七年前,大师姊第八次出门。
但这一次,她将她的“酒歌”剑,留在了花海。
大师姊手执那一柄血腥旧剑,辞别师傅与同门姊弟,至此,一去不返……
自大师姊之后,花海姊弟陆续出门历练,七年时间里,竟未曾有一人,返回过花海———
除了那个郎中。
出门前,师傅告诉夕篱,他随时可以回去。
郎中说,师姊师兄出门后、在见过花海以外的世界后,是她们自己选择永远、或者暂时不回来……
但夕篱是一定会回花海的!
并且,他还会风风光光地回花海。
神农谷宝炼师?算甚污臭名号?
他可不是那些把活人用作药饵的邪炼师;
他乃武功至臻至妙、且心怀仁德良义的医师!
他是比那个郎中,还多了一只灵鼻的宝大医师!
他一定能解出郎中解不出的“过期迷药”的奥秘。
江湖第一妙手名医,非他宝夕篱莫属!
“孺子可教也!正是开明古剑!”
小僮猛地站起,手中仿佛握了一柄无形宝剑,激情地在空中挥舞:
“那宝子衿,简直像是从九泉深渊里爬出的鬼!
“无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是谁、她师从何门。
”但见她手执一柄开明古剑,孤身一人而来。
“她不问缘由、不分好赖,从东劈到西、自南削向北,一路上,佛挡杀佛、诛强虐圣、群雄避退!”
贵公子这一回,脸上不再挑衅了,却依然怀疑:
“学生有一事不明,当开明剑血洗江湖时,武林第一大派万华派、及门下四堂主,在忙于何事?”
小僮一一娓娓道来:
“青菊谷正服丧;
“黄花夫人忙着训笨鸟儿子;
“那江夏墨荷坞里,永远歌舞升平。
“至于剑神,很不巧,当大魔头西袭白帝城、剑挑三峡七洞十二峰时,剑神正于邛崃雪顶闭关。”
夕篱鼻腔中的冷气尚未哼出,小僮即打断道:
“贵公子,莫要用你那高高的鼻子喷傻气。
“剑神乃江湖第一实心人。
“剑神心中,除了剑,至多,还有半支笛。”
若小僮说那梅傲天心中唯有剑,那夕篱是一定要将鼻中冷气哼完的,但他听见那剑魔心中,竟然还存有半支笛时,夕篱这才收敛住那一股轻蔑之意。
小僮见贵公子那一张无知的白面上,终于现出了几分钦敬意味,心中颇为满意:
“剑神一出关,听说有这等魔王血剑,当即北上追寻那宝子衿,要与她比剑比个痛快。
“但,又很不巧,当剑神自邛崃雪山,长途奔至终南雪山时,开明剑,已经断了。”
小僮故意吊了一口长气:
“断剑的,正是大魔头她自己。”
夕篱长舒一口气,当然,用的是鼻子。
夕篱终于明白,为何小僮方才一听见“终南”,便如同触发了关键,登时激动起来,因为那位于京畿之南的终南山,见证了太多次新旧传奇的诞生:
“那是京城最冷的一天,云都冻僵在半空,阳光照不进、北风吹不来,阴哑哑、暗沉沉一片寂漠。
“突然,自终南山上,震起一道冲天剑光;
“稍后,全京城人都听见,自那终南山上,传来一声长啸———‘区区开明旧剑,如何比得遍照!’
“彻空鸣啸中,那一道炫目剑光,如霆似电、穿云破寒、疾呼而来,及至城南明德门,剑光忽地跃起、直冲九霄———哗啦啦,剑光碎作万千光芒。
“一束束光柱刺穿阴霾,天光猛烈倾泻,照亮北方宫殿群的高檐、照亮城南诸坊的阴沟水、照亮大慈恩寺的浮屠塔、照亮东西二市的大字招牌……”
小僮抽回神往的目光,对上夕篱叹许的眼神:
“待梅傲天赶至终南山时,惟见深嵌在山石上的半边剑镗。”
夕篱必须承认,小僮听不同的人讲过无数次的名为“宝大魔头”的传奇故事,实在是个好故事。
尤其是结尾“半边剑镗”的细节,余韵悠长。
但这个好故事,有一个绝然伪造的错漏……
玉庶进一步讲述道:
“宝子衿终南断剑之举,江湖人皆默认,她是在祭奠祸水夫人。”
如此推断,倒是合理。
可他们花海里,既无天保,亦无祸水。
“终南断剑后,宝子衿腰佩二圣钦赐的’长歌’剑,身着朱红赤绯袍,摇身一变,成为绣花司新任首执,肩负名为守卫宫禁、实则牵制神策军之重任。
“如是,若剑神仍执意比剑,便不再是江湖之斗,而是向朝廷宣战。剑神莫奈何,北叹而南归。”
夕篱难压笑意:“可怜武林豪杰,有仇难报。”
小僮直白取笑:“谁晓得他们有无暗自庆幸。”
玉庶亦微笑:
“绣花司成立初,仅一年半时间里,首执换了四五位,死的死、伤的伤、请辞的请辞。
“宝子衿接任六年来,她绣花司不但与皇庭权宦悍然角力,她广纳新招的绣花使们,更将手,伸向朝廷以外。
“绣花司武举招纳,遵循’遍照’之理,无论出身、年龄、性别、过往,尽可参试。
“可过于巧合的是,这些年来扬威一方的绣花使们,尽如宝子衿一样,皆是年纪轻轻的无籍草莽,个个身怀绝技、武功莫测,并且,他们都姓’宝’。”
小僮朝夕篱挤弄出个鬼脸:
“宝炼师,如今你懂得,我赏你这称号的厉害了罢。”
小僮笑完,正色道:“好啦,你人不坏,我不害你。出了我家主人楼船,你莫再自认’宝公子’。
“你装不像的!
“那绣花使者领子上的绣花,既是天子特授之殊荣,更由’宝氏’独门技法绣绘,绝无赝品能仿。”
贵公子又是一脸懒散的淡然:
“我乃正宗医师。我不想作绣花使。”
在听完诸多江湖往昔传奇故事后,夕篱对他自身在江湖里所处的位置,大致有了判断:
他绝对站在自家大师姊同一边。
夕篱相信,大师姊绝不会是大魔头,她剑斩之人,必有她必杀不可的缘由。
待来日见到大师姊,问清楚便是。
夕篱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鼻尖,他逐渐领悟,有时候,发问并不是在表露无知,而是一种进攻。
夕篱遂主动向玉庶发问道:
“可否再讲讲,你们这冥阴湖。”
“冥、音、湖。”玉庶一笔一画写到。
夕篱抽抽鼻子,心道,原来是这个我不会唱的“音”,无怪乎我会下意识地会听作“冥阴湖”了。
玉庶问:“宝公子在家时,亲友们夜里可会聚在一起,围炉说些奇闻怪谈?宝公子如何看待鬼神,你相信人有魂魄么?”
夕篱答:“我喜欢听鬼故事。”
小僮于是便接嘴开讲了:
“有这么一个可怜孩子,弹不好琴,亲妈天天打她。
“偏偏,她还有个天才般的小姨,那琴弦弹得之神妙,真真是———‘曲罢曾叫善才服’!
“幸好,天妒英才。泰山府君把她小姨的幽魂,早早儿地锁入了冥府。”
小僮左一个“偏偏”、右一个“幸好”,把夕篱听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呢,当初这孩子跟着她小姨学琴时,虽也不甚聪慧,但至少能弹得明白。
“显然,是她母亲教的有问题,可谁叫人家是妈呢?这孝顺孩子,唯有乖乖听从母亲的教导,越弹越差、越弹越怕……”
夕篱顺嘴问了一句:“她父亲呢?”
“死啦!早死啦!”小僮狠狠瞪贵公子一眼。
小僮看出来了,贵公子天真归天真,却并不蠢。
如此简单寻常的无谓细节,贵公子之所以“不懂”,是因为他双亲健在、他幸福到无知———
小僮对于夕篱的揣测,实在大错特错;
至少,错了一半。
夕篱是被第一次出门历练的大师姊捡来花海的。
他双亲皆无,但他的确很幸福。
夕篱再次嗅到小僮的愠怒,悻悻一笑,不再多话。
小僮接着讲道:
“孩子长大成人后,随便嫁给了同县某个男的。
“她终于可以不弹琴了。
“可她的生活,似乎依然不曾变好,她依旧很不快乐。
“某天,她突然想起她早逝的小姨,然后,她就越来越想念她死去多年的小姨。
“后来,无论祝什么节、贺什么日,她都要举酒,祭念她小姨,如此,在悲伤地喝了八年的酒后
“———小姨终于来梦里看她了。
“在梦中,小姨告诉她,她也很想她,只是地下那死皇帝,管她们这些教坊女管得紧,不肯放出地宫,今夜幸得长公主开恩,允她暂时回阳。
“小姨不知道甥女已经很久不曾弹琴了。
“小姨给她弹冥界天子最喜欢听的新曲,一曲弹完,又接下一曲,好似重逢之夜无穷无尽……
“夜漏已尽。”
故事讲到高潮,小僮原本清锐的童音,都变得成熟低徊:
“女子怅然醒来,如梦如醉,恍惚坐在了蒙尘的琴几前;
“那天清晨,县里县外所有的人,醒来的、和睡着的,皆闻曲而泪流,纵无殇也心哀……”
“你蛮会说故事的,口吻多变又适时。”夕篱脱口夸赞,“你说得很好,好得不像你这个年纪……”
“你莫打岔!故事没完!我还未点题哪!”
小僮气得隔空远远地朝夕篱砸来一拳,既无拳风、更无半分内力气息。
夕篱又是软和一笑,乖乖闭了嘴。
小僮迅疾地换回了低沉沉的神秘语调:
“县令一面用青色官袍擦眼泪,一面令乐师记录下女子所弹之曲,将琴曲谱录快驿呈献州府长官。
“故事比驿马跑得更快。
“刺史早已闻说此奇事。可当刺史迫不及待打开曲子谱录,却只见纸上一片空白!
“那墨字记下的曲谱,正如同夜里偶然现身的幽魂,日光一照,便瞬间消散、了无痕迹……”
夕篱听明白了,原来此即谓之“冥音湖”。
其实与他最初推测的“冥阴湖”,是一致的。
正如鬼琴师弹奏的冥音曲,唯有在夜里显现;
冥音鬼湖亦如游魂幽灵一般,漂浮不定……
“唉,冥音犹与情忆通,死曲不堪生人奏!”
玉庶适时清唱了两句“冥音曲”,凄神悲鬼,令人魂凉。
与玉庶哼唱的悲伤旋律不同的是,玉庶补充完整的故事结局,却很明媚,很让夕篱喜欢:
“冥音虽逝,但在旧琴几上,小姨自冥宫里携出的一酒壶与二酒杯,依然在晨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小姨真切地来过,这世上,有人真心牵挂着女子。
“女子遂摔了琴,携金缕酒壶遁去。”
比起小僮的版本,夕篱更喜欢玉庶讲述的冥音故事。
他尤其喜欢那位天才琴师,在阴阳两个世界,她初心不移,拨弦不辍。
小僮理解有误,小姨必然时时牵挂着小甥女,她如何不知甥女在人世间的种种煎熬,否则她又何必深夜来入梦?
可她一只死鬼,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惟能分享给甥女她真心所爱之物;
她终夜弹奏,陪伴甥女度过漫漫长夜;
最后,她教会她自由。
夕篱着实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他问玉庶:
“你方才所唱,莫不是《冥音录》里的曲子罢?”
夕篱故作害怕道:
“待我明日醒来,这冥音湖里,唯一留下的、不会消失的是什么?
“莫不是、我已经死了!莫非、是我在你们的梦里!”
玉庶看出贵客是彻底松懈了下来,他微笑道:
“宝公子莫怕,冥音湖虽行踪诡秘,但终归接壤人间。你我皆是今世生人,你没睡,亦未醉。
“方才玉庶所唱,不过是照旧曲填的新词。
“冥音湖里,弹的皆是俗世曲、唱的尽是快活歌,与其它风月之地的艺人们所弹唱的,全是一样的曲调。”
“但同一首曲子,我们奏演得更好。”小僮自信非常,“冥音湖的第一奏乐高手,即江湖第一乐师。”
小僮这话没理。夕篱问小僮:“不知你玉庶主人的琴技,在冥音湖排名第几?江湖上可有甚四年一度的比琴大会?冥音湖谁去比了?结果如何?”
小僮不答,反笑夕篱天真无知到令人艳羡的愚蠢:“宝公子,你真是,身在湖中、不知湖。”
“噢?”夕篱等着小僮继续说下去。
“江湖无人不知冥音湖,人人向往冥音湖。
“贵公子你当最是清楚,世上最贵是无价;
“最难进的门,是看不见的门!”
小僮看着贵公子那一张清白的脸,冷冷一笑:
“普通江湖喽啰,徒闻冥音传说,却求门无路;
“有些门路的,纵是找到了云梦泽来,也要为那有限的上船名额,争个你死我活。
“而公认的武林高手、真正的富豪巨贾、有名的风流才子、还有一些不可说的大人物,早已是冥音湖主人亲自邀请的船上客了!
“宝公子,当你在船上睡得香甜时,在另一不知名的小湖沼里,可是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哪!”
听闻小僮此话,夕篱鼻头一紧。
小僮仍不依不饶地质问道:
“贵公子,你以为,那些人不惜以命相博,也要抢着来冥音湖,就单单为了听曲儿、抱美人、争着比谁花钱如流水么?”
夕篱闻言,如受当鼻一拳。
小僮摇摇头:“天真。”
小僮嗤鄙地笑了笑:“无论江湖柔情、抑或英雄意气,在一杯金缕酒面前,皆是不值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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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僮讲述的冥音湖怪谈,改编自唐人朱庆余的《冥音录》,原小说结尾没有金缕酒杯。顺带一说,原小说录写的十曲“冥音”里,有一曲,名作《晋城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