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站着一棵树

　　周坦从她手中接过杯盖，这是一只骨节和经络分明的大手，看起来并不冰冷，食指根处有一根细丝线一般的旧伤痕，一骨节的长度。
　　沈然盯着想，这当年糟了什么罪，会很疼吧，十指连心。也正是这条旧伤痕，给手指带来另外一种美感，像是从绝地中伸出的一枝藤蔓。
　　沈然压住想抚摸一下藤蔓的念头，转向周坦的脸。他注意力全在水杯上，并没有注意到沈然的目光。在这张脸上，沈然看到的是专注、坚定、明朗中带有矜贵、矜贵中有揉杂着一丝清朗。沈然看懂了，周坦并不是个热心肠之人。垂眸中周身被一种不想被人接近的气息笼罩着。
　　这样想着沈然心里泄了气，自己接触过那么多人中，第一次有这般模样长在自己心尖上的。再看一眼这模样，岂止是一丝难搞，简直就是高岭之花。
　　“沈然，你车停在哪？”杯子递过来，晃了晃，唤回沈然飞到天外的思绪。
　　“嗯？在对面停车场。”沈然带着无奈的语气，“这边不好停，我从那边走过来的。”
　　“行，”这边略顿了几秒，“给你送去哪？回家？还是去单位处理工作？”
　　一句话说到沈然心坎中，原来他有注意到自己刚才讲电话。虽然都是口罩包脸，沈然的笑在眼中延展。
　　“去单位，凤凰国际的写字楼。”她见周坦微点头，问：“你呢？你去哪？要不先送你过去？”说完又觉得自己失言，刚才还装难受不能开车。
　　“不用，我今天给你送过去直接去上班，明天可能不行···”
　　“没关系，没关系。”沈然直摆手，“明天我可以送你。”
　　“沈然，”周坦真诚地看着她，“明天我不上班，不一定这个点过来。”说完不自主笑了，她白净的脸这一会变了又变。眼圆了又弯，弯了再圆，完全没有刚才打电话时的精干，甚是可爱。
　　“那···我明天不开车过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道。”她整理着自己手边的东西，装作不经意的说。
　　空气突然安静，沈然抬眼看，目光与周坦的在空中交汇，她并没有一丝羞赧，周坦也任由她盯着自己。
　　“沈然”有些话卡在嗓子眼呼之欲出，硬生生被周坦掉转头咽了回去。
　　“怎么了？”
　　周坦墨黑的眼像是蒙了一层雾，直勾勾看着她没再说话。
　　三个250毫升的瓶子，周坦先结束，他斜倚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仰着头，呼吸随着点滴的速度起伏。沈然勾着脖子摆弄手机，经刚才二人戛然而止的对话后，彼此都没有再出声。
　　沈然给金韵发消息，做贼一般，她回过来的语音全转成文字，微侧着身，心底给自己点赞，当初换防窥手机屏保，眼下正当用。
　　“韵韵，你知道我遇到谁了？”震惊表情。
　　“医院你能遇见谁？内娱顶流？”白眼表情。
　　“周坦！！”
　　“哪位？”
　　“就是上次我们遇到的交警，长腿交警，他叫周坦。”
　　“不是沈阳吗？”
　　“沈阳是他同事，开玩笑的，就是另一个，当时不是还有一个交警吗？”
　　“然后呢？”
　　“什么然后，我跟他坐一起打点滴呢！”
　　“嗯。”
　　“你嗯什么？”
　　“然后呢？”
　　“什么然后，我跟周坦一起坐这打点滴呢！！”
　　那端没了回音。
　　“韵韵，周坦，长腿交警！”
　　“然然，你搞到他的联系方式了？”
　　金韵真是，没男朋友是她该，沈然腹诽。
　　“没有，不过打完一起走。”
　　“厉害了！”
　　“韵韵，注意语气！”
　　“然然，祝你成功！”
　　哼，这句虽然不好听，但是说到沈然的心坎里。
　　沈然余光撇向周坦，好巧不巧正好与他的目光撞一起，有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小心思被掀开在阳光下。
　　“沈然，是哪个然？”哇！周坦真是化解尴尬的高手。
　　“然后的然。”沈然迅速调整情绪，大方回他。“你呢？”
　　“坦然面对的坦。”
　　沈然点头，在心底重复“坦然面对的坦。”
　　“饿不饿？”
　　“还好，你饿吗？”
　　“我也还行。”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沈然突然觉得最近困扰自己的咳嗽在这一刻成了神助攻。
　　“周坦，你回去要多喝水，医生说要忌口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再淋雨。”沈然刻意强调。周坦听得恍惚，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淋雨了？
　　“别猜，下雨那天我们开车上班路过你身边，见着的。”
　　周坦不再出声亦无表情，沈然能感觉到他情绪上的转变，把刚才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没觉得有哪句不合适。
　　“周坦？”
　　“嗯？”
　　“没什么！你看我这就要结束，等急了吗？”
　　周坦摇头，对自己来说这不算不上等待，在过去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已经习惯等待，只是日夜等待也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
　　从沈然的方向看，光从他的头顶泻下来，把他的整张脸笼罩在阴影下，使得他的五官更立体更凸显，半垂的眼中盛满不可言的情绪，吸引着沈然去探索。
　　沈然清楚刚才自己无心的哪句话踩到他的某个痛点，有一丝莫名的烦躁，也许是点滴到最后的原因，沈然抬手调快了速度。
　　“不急，滴快会疼。”
　　眼下的场面责任在于自己，看沈然的粉嫩的面上起起伏伏，周坦生出些许愧疚，她并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的情绪买单。
　　“没关系，就要结束了，你帮我喊护士吧！”
　　周坦欠起身子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摁铃，沈然被他虚虚拢在臂膀下，顿时红潮胀满了脸，满脑子心思乱窜。
　　“怎么了？不舒服？有没有发热？”
　　护士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最后，关切地问：“发烧了吗？”
　　沈然说不出口，冲他们摆手。
　　“照顾好，眼下好多人感染这个病。”护士利索拔针，这句话是冲周坦说的。
　　沈然羞到不敢抬脸，周坦盯着她略有些凌乱的后脑点头，几不可闻的“嗯”一声。
　　“谢谢”
　　“谢啦”
　　护士笑，拎着点滴瓶回一句“不客气。”转身踏步离开。
　　“走吧”
　　“嗯，谢啦。”
　　两人同时站起来，周坦被这上扬的尾音熨烫着心，垂着眼看她，一双细嫩的手，干净红润的指甲，嘴边不禁弯出小括号。
　　沈然走在他的右侧，时而并肩，时而落后于他，他放缓脚步又不表现出刻意迁就自己的模样甚是好笑。
　　沈然想到前一阵跟金韵发的牢骚，为什么自己遇不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可以让自己体会一番小鸟依人。这不，上天眷顾，送来一个。
　　眼前这位，即便裹着厚厚的棉衣也能看出身型修长，宽肩、长腿，一身板正的搭配量身定制一般，即便是双手随意抄兜，周身被笼罩在不可亵渎的气息里。
　　“这条路要是再长一些就好了。”沈然心道，起了心思之后原本就不快的速度更慢一些。
　　沈然心底揣着事，脚下胡乱踢着空气，右边一辆车门“唰”地推开，沈然被撞的一趔趄，抄着兜的周坦反应迅速，抽出手虚扶一把。
　　“没事吧？”见她摇头，冲车内说，“同志，人在车内开车门时要确保后方无车辆和行人，再决定是否开门，注意安全！”
　　“管你屁事，自己没长眼！”
　　“你怎么说话呢？你开门撞我了，提醒你一下不可以吗？”
　　“要你提醒，你谁啊？警察？”
　　“我···”周坦拽住沈然的小臂，冲她摇头，“走了。”
　　“周坦，”沈然为他的忍让不值，“什么人呀，他？”
　　上扬的声调，周坦忍不住想笑，手再度插回外套口袋里，“算了，你没事就好。”
　　沈然落后一步，看不见他的表情，猜不准他心中是否憋屈，也许不会，在他的工作岗位上应该见过更多的面孔。
　　沈然相信他应该都能处理妥帖。
　　路终究要走到尽头，一辆普通的车，里面满是女生的痕迹。周坦开车，沈然抠弄着手指讲电话，是部门内同事沟通后勤的活动策划案，问她能不能过去一趟。
　　周坦起步之后便在脑海中过规划出最佳路线，心中盘算沈然应该很忙，半天见她接打了几个电话，消息也是不断，手机攥在手中没离开过。
　　周坦开车间隙中冲她看了好几眼，没太敢明目张胆的打量，手掌握着方向盘余光看向她或是从后视镜中瞟一眼。
　　眼下等着红灯，听她打电话，“陈总，我办事你放心，什么时候给你掉过链子。说下周一出绝不会拖到周二！对，两套方案供选，可以，没问题。那不行。这个真不行！”说话间用手指勾了勾发丝，手背上还沾着打点滴时对胶布，周坦右手中间三根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到底是克制住上手撕去胶布的冲动。
　　绿灯亮起，踩下油门，车出去之后才惊觉自己油门踩重了。
　　沈然的电话一直没停，从工作切换到看病，再说到工作，电话没讲完，写字楼到了，周坦停稳了车，把钥匙递过去，静静等着她打完电话。沈然对着电话那端：“亲爱的，我到楼下了，见面说可以吗？”这才结束了漫长的通话。
　　她往座椅里靠靠，舒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啊！”令人舒服的上扬调，“那你怎么去单位呢？”
　　“我过去方便，你上去忙吧！”
　　两人下车。
　　“周坦”
　　“嗯？”
　　手机嗡嗡的那一秒，沈然有不论对方是谁一律掐晕的念头，瞥眼看，老板。
　　“走了，你忙吧！”
　　“那，”不知道开口还能说什么，“再见。”
　　“再见。”周坦冲她摆手，蓝色口罩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沈然揣摩不到他的心思，定定站在车边眼见着他走远。
　　“上去吧，下面冷。”再度冲她摆手。
　　风吹着她额前的发，眯了她的眼，周坦变得模糊。电话里老板的声音把她拉回来，“你说你到楼下了，赶紧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马上到。”沈然快速调整，转脸走进去。
　　直到所有事都忙完，沈然天南地北都顺路的拐进金韵办公室，跟金韵炫耀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没有周坦的联系方式！
　　在金韵的嘲笑声中，她恨不得锤开自己的脑袋看看，原来看似挺和谐相处的两个人，实际都小心试探和回避。
　　“韵韵，你说有那么一瞬间他晃神，会不会是我说错什么不自知？”
　　金韵让她还原当时的情景，她回想着大致描述。
　　“没什么不对劲啊！”金韵跟着一起琢磨，“是不是你多心了？”
　　“应该不是。”她深吸一口气，“但愿吧，哎不管了，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遇到。”
　　“你俩没约？”金韵不太信，“也对，联系方式都没留。”
　　“你知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家庭或女朋友，然然，破坏家庭的事不能做。”
　　“没有。”沈然确认般点头，“他身上一点痕迹没有，我甚至感觉他家只有他一个。”
　　“这你都能感觉出来？”金韵不打算搭理她，惦记着下班前把手头的活干完。“你赶紧回去吧，策划案抓紧上报，争取早点把钱给你批下来。”
　　“那下班来喊你。”
　　“知道了，去吧！”
　　下班回家路上，沈然不自觉目光投向车外，他下午上班，会不会在哪个路口遇见？
　　金韵只消一眼便瞧出她的心思，“然然，你明天什么时候去打点滴？我开车送你去？”
　　“不用，我中午休息时间过去，不用看医生，取了药直接去，方便。“
　　”你约他明天一起时为什么不趁机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就在这卡壳的啊，我真不清楚哪句话有问题，他回避了。”
　　“算了别想了，这般心思的男人也不适合你。”金韵也只有在沈然这才敞开心扉直抒自己。
　　“我想叹气呢，韵韵，你说我到底要遇上什么样的男人？”
　　“爱你的男人，宝贝。”
　　“嗯，不选我爱的，找个爱我的！”
　　金韵笑弯了眼，傻样。
　　第二日，从打上点滴开始到结束，没见到心中惦记的那个人。
　　第三日，从开始到结束，没见到。
　　第四日，依旧没见到。
　　第五日，那个人还是没能再出现。
　　好在打了几天点滴，好转很多，隐隐几声咳嗽。
　　第六日是周日，沈然已经不再抱有希望能遇到某个人，那一日仿佛昙花一现，又仿佛是一场梦，只是梦醒了，她不愿睁开眼罢了。
　　前一天晚上金韵跟她约好陪她一起去医院，结束后去做脸部护理，身体虽然不舒服，精气神不能跌。
　　取到药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输液大厅时，一圈环顾下来，沈然拽住往护士台走的金韵，黑亮的双眼蒙着水汽，“韵韵，韵韵，周坦！”
　　“哪呢？”
　　“那！”压根不敢有大动作，拿下巴示意。
　　金韵把沈然拽回到门外，手中所有东西一股脑塞进她怀中，“然然，你自己进去吧，今天必须完成的KPI是联系方式，你看到了，他正拿手机消磨时间呢，你加点油！”最后一句咬着后槽牙说出来。
　　“嗯，那你去哪？”
　　“你别管了，结束也别去做脸，让他送你回家。”见她一脸傻像，“听进去没有？做你自己，看准就上。”
　　沈然被推进去。
　　护士台两名扎针护士，一个忙着胖头胖脑的娃娃，另一个忙着一位老阿姨，沈然站一旁等，目光不由地投向那一处，许是这边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引起了某人的注意，他抬头，先看到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埋在大羽绒服的帽檐下，而那大眼睛的主人正盯着自己扑闪。
　　她的双眼弯成两道月牙，周坦连日的劳累和低落的情绪被扑闪到无影无踪。他怔怔看向她，看她走到护士台前，扭过脸，微闭着眼，看她举着点滴瓶走向自己，输液大厅里煞白的光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有轰然倒塌的声音在周坦的心底响起。
　　“你这么早吗？今天不上班？吃饭了没？”沈然牢记着韵韵的话，主动出击。
　　周坦笑，眼边的痣移了位置，看吧，就是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要先回答她哪个问题呢，也许不需要回答。
　　“你好些了没？”
　　“好多了。”即便岔开话题沈然也是喜悦，“你怎么样？我听你说话嗓子有点嘶哑。”
　　“嗯。不太好，昨天发高烧了。”
　　“啊？怎么回事？看医生了吗？”
　　“没，今天如果不好再去看。”
　　“好不好都要去看医生，你那工作整日里风吹雨打，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折腾，别认为自己年轻就不在意。”沈然脱口而出之后便后悔不已，第一时间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工作性质特殊，生病本就不容易好，千万别雪上加霜。”
　　周坦笑着点头“谢谢。”
　　沈然说不下去，收住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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