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烛

　　“不可以不伤害自己吗？”尤忆没有弯来绕去。
　　海风一阵阵地吹，安晓裹紧了自己的长外套，底边仍被风掀起一角。尤忆几乎走一步踢一步，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她接触到安晓的时候，她为数不多的思考底蕴开始发挥作用，试图做些什么，而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她的灵性来得更深入，更直击人心。
　　在尤忆的鞋子里灌满沙子，脚被摩得有些疼时，安晓才看向她，才回答她，才面对她。
　　“没试过，但可以试试。”
　　“那我们回去吧，风已经吹了你很久。到家就不要再吹风了，窗口的风真的很冷，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挑食材吗，我其实不太会。”
　　当安晓那句“可以试试”说出口的时候，尤忆已经在心里跳了起来，因为外面的风已经把她吹僵。试试，太好了。就好像，安晓答应的不只是不伤害自己，还有和她保持联系，会和她一起行动，向她说一些她想说的话，还可以是，牵挂她。
　　安晓的话里到底放出了多少权限，到底答应了什么，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
　　让步的话语总透露出纵容，让人忍不住得寸进尺，更进一步。
　　“安，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女孩子的睡衣派对！”
　　“女孩？抱歉，很早之前就不是了。”
　　“但是那个阶段存在过啊，存在过的阶段一定在身上有所缩影，你可不可以把那个缩影给我。”
　　“不行，尤忆，我不习惯，会睡不好，不要让我痛苦。”安晓看着尤忆，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信誓旦旦地说。尤忆看着她的眼睛，被里面晃来晃去的光闪了眼。
　　安晓自然是陷入了怪症，但这么多年的思维习惯没有变，她一下就意识到尤忆对她的不正常。让步的人永远没有想过自己的后退对于前行者的诱惑，他们眼睁睁地看见前行者迷了路，知道他们不清醒也不理智，超乎想象的诱惑不被他们考虑，可喜可贺又可悲。
　　“小晓，我看那边天气还挺好的，最近过得怎么样。”
　　“都好，都很好。”
　　“和你合租的是一个小姑娘吧，可爱吗，还是很难缠，小姑娘们好像都很喜欢你来着。”
　　“嗯，她是离家出走的，这几天我在管她的饭，挺会烧菜的，我很意外。”
　　“这次没和她们一起住，还以为你会不习惯，现在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嗯，不用担心，我，吃好喝好睡好，你们也是。”
　　电话挂断，安晓揉揉眼睛，困意上涌，安晓又是一愣，好久没体会到困的感觉了，这次没肖狄什么事，应该是尤忆的功劳。
　　一夜好梦。
　　“诶，一会去看电影啊。”
　　“你看这个出的新专，绝了，下单了已经，到货又是半年。”
　　“怎么回事啊你，出来玩还穿校服！”
　　三五人说笑中，突然推搡起来，一只手环在自己的脖子上，把自己带得往前踉跄，那人还死不松手，她刚想转过头，就感觉耳侧的皮肤有点痒，那个人的气息喷在了上面，热热的，
　　“跟我在一起吧。”
　　看过来的目光狡黠又势在必得，安晓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心跳就先帮她答应了这场快乐的邀约。一切在心跳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才恢复秩序，安晓想，我是被赢得的，早在这之前就有无数的丝线，牵引着自己向前。
　　原来真的有一夜好梦，安晓手撑着床沿坐着，笑得停不下来，偷偷决定了，以后如果有人这么告白，就答应他，或者她。从梦中刚醒的安晓显然还不太清醒，刷着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安晓才慢吞吞地想，自己不仅结了婚，还有一个孩子，好像不存在告白了。一向顺从内心的安晓第一次切实体会了什么叫现实的框架和压力。
　　把牙杯和牙刷摆成好看的角度，将牙膏立在旁边，擦干洗漱台上的水，安晓才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顶着一头毛躁的乱糟糟的头发，穿着露着大半肩膀的睡衣，她就这么走出房间了。
　　彼时的尤忆正在睡梦中气喘吁吁，她一下变成一条鱼，一下变成一只羚羊，一会又变成一只小鸟，不变的是，她在逃跑，不，她在追赶，她追赶自由，终于跑到一个叫安晓的桎梏里，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她心甘情愿。
　　平时尤忆这个时候已经在厨房，安晓下楼的声音并不收敛，尤忆也终于醒来，终于到达她的囚笼。尤忆的眼睛刷地睁开，心脏被强烈的欲望缠绕，想要把自己交给安晓，联连同灵魂和□□，想要在她面前臣服，想得到她的亲吻和祝福，想要和她一起看星星。她刚学会了认几个星座，想要展示给安晓。
　　她的思绪飘到这，戛然而止，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样子有点像要渴死在岸上的鱼。
　　安晓犹疑地看着空荡荡的厨房，难道自己起晚了？不是说要和她去挑食材？尤忆此时正匆忙从房间里出来，刚下楼梯，就看见在厨房门口踌躇的安晓。尤忆傻兮兮地冲安晓的背影挥挥手，说：“安！晚上一起出去看星星吧！”
　　安晓闻言，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尤忆身上的睡衣，有点蒙，说：“喔，好，那买菜？”
　　“嗷嗷，好，那我们走吧。”
　　尤忆站到大门外才发现她俩衣衫不整的，像刚睡完觉，从被窝里钻出来的。见尤忆盯着自己的头发，安晓摆摆手说：“没事，又没人认识。”早晨的风也大，安晓本来就乱的头发反而被风吹地显得乖顺了一点，尤忆才18岁，按捺不住躁动不已的心和不安分的手，摸上了安晓的发梢。
　　安晓察觉到了，偏过头来看她。
　　“安，你的头发好软好软，像羽毛一样，很好摸。”
　　安晓笑笑，抓起尤忆的一撮头发，反击道：“你的头发好硬好硬，跟你圆谎找的理由一样硬。”尤忆一滞，脸还来不及红，就和安晓一起笑得弯下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思考如何表达的呢，或许是和老师和长辈的沟通吧。年龄上带来的差距，可能不止阅历和眼界，还有心态和习惯。她把同样的内容换三种输出方式，能从一个人那得到三个答案，三种态度。她当然承认，自己这么做目的性很强，可能在别人眼中会有点累，但对于她自己已经成习惯和基操，这样一来，她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沟通的效率。就像现在，尤忆和她一起笑，尤忆笑得眼尾发红，而她自己弯着身体，露出一截后腰，不仅在言语上，肢体上也如此和谐和对称，久违的新鲜的高效沟通的体验感，攒簇着细密的快乐和兴奋，从四肢百骸慢慢上爬。
　　安晓很想做点什么，很想试探些什么，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把节奏掌控在自己手里，这一点，她轻车熟路。刚要伸出手去的安晓，突然感觉腰上一热，尤忆的手一触即走。
　　“安，你衣服好短，会不会冷啊，腰都露出来了。”
　　这种体验很新奇，尤忆并不是一个和她很相像的人，却总能在差不多的时候，做出差不多的事。
　　“没。”安晓抓着尤忆的手腕，把她的手归置到该待的地方。管它这些干什么，本来就打算来散心的，顺便写写生，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
　　其他人在重读她们的故事的时候，一定在想，这时候的安晓一定不知道她们以后会接吻，会欢爱。但事实并非如此，安晓从不吝啬自己的情感和欲望，那些从心底里呼唤出的名字，她一个也不会错过，在她决定试一试的那一刻，那个让她不过脑子地回答出的情感，所欲求的不仅仅性而已，不仅仅亲密关系而已，她在接纳自己的同路人，在和他们对话、争论，他们都太幸运了，可以一起举着火把，结伴前行，燃烧无尽的黑暗。
　　你是自由的，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你的渴求足够强大和坚韧，你会赢得他们。
　　“安，你的爱人是怎样的。”
　　“他啊，滚烫的血液在一颗善良的心里股动，有喷薄而出的热情和友好，也有无数时候向内收紧，仿佛揽下所有利剑刺在身上，聪明但不通透，所以有无尽的无可辩驳的内耗，也有广博的悦纳他人的气量。”
　　“安，他好好。”
　　“是的，他很好。”
　　“那你这次出来他会不会很担心？”
　　“他一直担心，对于我，他总是瞻前顾后，怀揣着高然在上的怜惜，和，俯首称臣的不安。”
　　“嗷。”
　　“想不想认识他？”
　　尤忆好像看见安晓优雅地侧过身，打开她身后那扇神秘温暖充满光亮的门，微微欠身，好像是在问她，看看我的世界吧。
　　尤忆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第二天，他们就一起视频。
　　“你好啊。”
　　“肖哥好，过年事情这么多，肖哥看起来精神却很好。”
　　“嗯，我们就一起聚一聚，没搞那么多花样。”
　　安晓静静地坐在尤忆身边，在视频里一动不动，安静得宛如她的名字。她虽不说话，存在感却强，两人都忍不住朝这边看，聊两句就开个小差，三个人都心不在焉。
　　“安，肖哥叫你。”
　　“小晓，我们明天就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程啊，我们都好想你。”
　　肖狄笑了，眼睛里闪着细密的光，暖暖的，包裹着满腔的疼惜和爱意，掩饰着一点点的心虚和小心翼翼，像一只等着被摸摸头的大狗狗，期待而守礼。
　　“那就这周末吧，我也想你们。”安晓微笑，淡淡说道。
　　“安！你这周末就要回去了！”尤忆正在发疯。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么早。”困意上涌，安晓打了个哈欠。
　　尤忆看着安晓一副困迷糊的样子，半拖半拽地把她送进房间，困了的安晓就像一只迷糊的大猫，懒懒的，却很勾人。尤忆没注意脚底下胡乱放的拖鞋，踉跄了一下，安晓顺手一扶，没有什么力，反而把自己带倒了。凌乱中，两个人坐在地上，看着对方，尤忆难过又无措，她即使一早便知道安晓是要走的，但真要走的时候，真的以后吃饭的时候都看不见她，两个人也不能一起散步，而且，她好像没有遇到另一个自己愿意守一晚上房门的人了。
　　痛苦的力度是尖锐的，尤忆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火把被人拿走了。她着急地往前凑，用一种我不在乎后果，而你也不要在乎的态度，挨上了安晓的嘴唇。
　　安晓在尤忆靠过来的时候，心跳开始加速，尤忆稚嫩而笨拙，安晓甚至还有时间低头笑一笑，然后从容地找到尤忆的嘴唇，对了上去。
　　安晓没有闭眼，尤忆也没有。那个时候，好像生命力在两个人躯体内贯通起来，欲望不再叫嚣，反而如海面，平静中带着蛰伏。只是碰了一下，安晓先离开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尤忆涨红了脸，然后才说：“尤忆，晚安，做个好梦。”
　　她又叫了她的名字，尤忆又在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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