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条小鱼在乎

　　[怎么到哪儿都能遇见他。]

　　在常春藤的“威逼利诱”下，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林喜开始出去散步，或者找个僻静的地方晒晒太阳。

　　医院东南门往右，有一条长长的小道，顺着走进去，有一处凉亭，旁边倚着一颗看上去年岁已久的梧桐树，树枝交叉错乱，攀着凉亭的顶端生长，午后阳光不偏不倚地洒落下来，被遮了半数。

　　或许是进出医院的人大多都脚步匆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地方。

　　林喜也是偶然发现的。

　　自从收到拼图，林喜一心扑在上面。
　　起初因为是庄灏送的，林喜八成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只是没想到后来竟成习惯，铆着一股劲儿非得拼完。

　　秋末的昙宜，不冷不热，温度刚好。

　　林喜坐在凉亭里，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这块拼图该落在哪里比较适合，浑然不知身后有人意外闯入这里。

　　于霁是跟着一只猫过来的。
　　在医院待得快发霉的他无意间看到一只流浪猫，于是善心大发，养了它整整一个月，结果可倒好，吃了他的，转头就不认。

　　这事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草草了之，可于霁不一样，大少爷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腿都没好利索就一路“尾随”小花猫，试图教会它知恩图报的道理。

　　用于方红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闲得没事干。

　　小花猫四处乱窜，嗖地一下跑到还在专注拼图的林喜脚下，细软的毛发擦过脚踝，痒意蔓延上来。

　　林喜下意识低头去看，发现一只猫穿行在自己脚下，没有任何防备，吓得她连忙站起，眼疾手快地扶住身后的柱子，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急促地呼吸着。

　　“你没事吧？”见她吓得不轻，于霁拄着拐，拖着还不怎么麻利的腿脚一步步挪过去。

　　看清人后，他怔了怔。
　　怎么是她？

　　林喜紧紧闭了闭眼，声音有些耳熟，她皱着眉头看了眼。
　　怎么又是他。

　　林喜摇摇头，“没事。”

　　虽然这样说，但于霁发现她的额头冒出几层细汗，脸色惨白，按在胸口的右手迟迟未松，尽管他不清楚林喜究竟是因为什么住的院，但主治医生是他爸，多少也能猜到是跟心脏有关。

　　她现在这个样子，就算真没事，于霁也没办法袖手旁观。
　　毕竟猫算是他养的，真把人吓出个好歹，他也是要负责的。

　　“还是找医生看看？”

　　林喜吓得够呛还有一个原因。
　　她怕猫。

　　所以反应才会这么大。

　　不过看医生倒是没必要，她的身体还没有虚弱到光是吓一下就要看医生的程度。

　　“不用，我没事。”林喜小心绕过可怜兮兮的小花猫，开始收拾桌上的拼图，“谢谢。”

　　于霁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身体稍稍侧了下，站在她与小花猫之间，没打算走的样子。

　　林喜很快收拾好，双手拎着帆布包，准备离开时却发现路被于霁挡住，她微微仰头。

　　“麻烦让我过去一下。”语气礼貌又疏离。

　　自始至终于霁都在看她。
　　女生突如其来地抬头，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几乎齐肩的乌黑短发翘起几根，声音很温和，但昂首的模样却像一只小猫在冲他伸爪。

　　于霁貌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察觉出林喜的刻意回避，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他侧过身体，让出一条道。

　　“谢谢。”林喜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病房的路上，林喜碰见下班准备回家的于方红。

　　“小喜？”于方红先看见她，不太确定地喊了声。
　　“于阿姨。”
　　“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于方红很热情，林喜住院的这段时间，没少受她照顾。
　　两人正寒暄着，于方红笑着朝林喜身后瞥了眼，眉头快速皱起，突然喊了声：“于霁！”

　　嗓门很大，跟刚才与林喜说话时的轻言细语截然不同，仿佛判若两人。

　　“你不在病房给我好好养伤，成天到处瞎溜达什么。”
　　“你腿好不了，有你自己一半的原因，拄着拐，还满医院跑，赶紧给我回病房待着。”
　　“您要不声音再大点，把我爸也叫来。”

　　林喜回过头，发现于霁正慢悠悠地过来。
　　步子迈得很小，行动依旧不便。

　　刚刚没有仔细看，林喜这才注意到同样住院的于霁并没有穿病号服，之前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绑带已经消失不见，只是额头右侧贴了块纱布。

　　“把你爸叫来干嘛，受你的气啊。”于方红余光扫到林喜，很快又看了眼于霁，接着一把拽过他，小声说，“你别又给我惹事啊。”

　　于霁挣开于方红的手，无奈地叹了声：“我没那么闲。”

　　于方红显然不相信他，转身又对林喜说：“小喜，那天在病房外面，这臭小子说的荒唐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打小就这样，说话难听得很，又不服管...”

　　于霁拉住于方红，“当我面说坏话。”
　　“怎么了，敢做不让人说？”
　　“是是是，”于霁松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您继续。”

　　林喜：“没事的，那天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于霁看向她。
　　女生安安静静地，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也是，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但是吧。”于方红又喊道，“于霁。”
　　“又怎么？”
　　“你说怎么，给人道个歉，也不看看自己做的叫个什么事。”

　　林喜忙说：“不用的。”

　　于霁刚要开口，被于方红催促，“赶紧的。”

　　“我...”于霁一时语塞。

　　“快点！”

　　于霁欲言又止地，一口气不上不下，被于方红用力扒拉一下，最后望向林喜。
　　他显得有些不自在，屈指挠了挠额头。

　　“那天是我太冲动，对不起啊。”
　　“没事没事。”林喜恨不得立刻马上飞回病房。

　　于方红开心地笑，“对了嘛，我看你俩年纪也差不多，共同话题应该也有不少吧，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于阿姨。”林喜说，“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于方红点头，“好，去吧去吧。”

　　林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连忙离开。

　　于霁看了眼迈着小碎步挪到电梯旁的林喜，无奈地扯了下嘴角，“都被你说跑了，还不回家？”

　　于方红啧了声，“怎么跟长辈说话的，要不是我把这件事说开，指不定小姑娘在心里怎么骂你。”

　　“多亏了您。”于霁冷哼一声，“我也回去了。”
　　“好好养伤，别到处乱跑。”
　　“昂。”

　　之后几天，林喜没有去凉亭晒太阳，她担心会再次遇到于霁。

　　时间一晃又过去将近半个月，林喜的身体状况缓和不少，她逐渐适应在医院这种按部就班的日子，定期的身体检查甚至让她觉得很安心。

　　这天下午，她在药房取完新开的药，等电梯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打着电话冲过来，着急忙慌地猛按好几下电梯按钮。

　　“刚刚我下来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怎么会不见的，卫生间呢，找了吗？”
　　“就这么点儿地方，他会去哪里？”
　　“你跟我在这里吼有什么用？孩子不见了是我的问题吗？”

　　中年妇女的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看她。
　　林喜也不例外。

　　她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药，头发随意挽在脑后，数根白发尤其明显。

　　正巧这时，电梯门开了。

　　林喜原本是在女人之前来的，见电梯勉强只能站下一个人，她没有挪步，女人似乎察觉到林喜的用意，走进电梯后，朝她点了下头。

　　医院的电梯是分单双层的。

　　林喜住的病房在12楼，要坐双层直达梯，但今天刚好是休息日，医院的人很多，电梯一直等不到，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还是单层的。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林喜打算坐到13楼，然后从安全通道走楼梯回病房。

　　楼梯门是半掩着的，林喜侧着身走进去，扶着栏杆慢慢下楼，可刚下到一半，忽然，她隐约听见一阵轻轻细细的，若有若无的抽泣声，楼道很空，也没有窗户，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林喜的耳中，伴着回音，显得格外瘆人。

　　林喜脚步滞住，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很快又冷静下来，仔细辨认声音来源。
　　似乎是从下面传上来的。

　　小心翼翼地挪了几步，声音越来越明显，林喜站在楼道拐角，悄悄探出脑袋，而后便发现下一节楼梯上蜷缩着一个背影。

　　是个男孩子。
　　从背影看，年纪并不大。

　　与此同时，12楼安全通道的门忽然被推开。
　　动静很轻，正巧林喜面对着，她看过去，有人从里走出来。
　　林喜瞳孔微微一闪，刚好撞上那人的视线。

　　是他？

　　于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林喜。

　　四目相视。
　　下一秒，林喜看见于霁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指了指坐在楼梯上的男孩。

　　看样子他们应该认识。

　　“哥？”男孩突然从臂弯里抬起头，满脸泪痕，就连说话都还在止不住地抽泣着，“你怎么来了？”

　　于霁眉心一跳，没想到会被发现，他不自然地咳了声，最后索性扶着墙迈步踩上台阶，语气坦然，“找你啊。”

　　见于霁靠近，林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早知道刚刚就不应该这么好奇。

　　男孩问：“我爸妈也知道吗？”

　　于霁虽然没有拄拐，但动作还是不太利索，没办法蹲下来，只能站在比男孩矮几节的台阶上，“他们在找你。”

　　男孩没有作声。

　　也是这样一句话，林喜猛然将男孩与刚才在电梯碰见的那位女人联系到一起。
　　不会这么巧吧。

　　楼梯间昏暗狭窄，除了门背后偶尔传出急匆匆的脚步声，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非常安静的，那扇门就好似一道分界线，单独划出一个看上去能让人短暂躲避痛苦的区域。

　　“我不想回去。”男孩说。

　　于霁垂眸，“嗯。”

　　半晌。
　　男孩吸了吸鼻子，“他们说……我是残废。”

　　“谁说的？”

　　“我也觉得我是个残废，连腿都没有，以后什么都做不了，还要花那么多钱治疗，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林喜背靠着栏杆，勾着装药塑料袋的手无意识地握紧，她偏了偏头，余光扫过小男孩颤抖的背影。

　　“很容易，你从这里跳下去。”

　　话落，林喜猛地扭过头，眉头蹙得很紧。

　　这个人！
　　到底是不是来安慰人的还是来催命的。

　　于霁仍旧看着男孩，站得尤为散漫，说话却不同平常那样没个正形。

　　“死亡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想让别人看得起，就不要看轻自己，腿没了照样可以拉琴，一样可以拉得很好，那时候，没有人会在意你有没有这条腿，他们的注意力只会放在你这个人身上，小树，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是一了百了，但你甘心吗？”

　　小树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楼道的灯映在林喜脚下，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在于霁说完那番话后，周围陷入一片寂静，片刻，一阵时轻时重的抽泣声自下而上钻入她的耳中。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林喜忽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呼吸一下，便仿佛利刃穿过，又涩又疼。

　　于霁弯下腰，稍未留意牵扯到受伤还未痊愈完全的那条腿，钻心的疼直顶脑门，他只是闭闭眼，忍着痛，故作无恙地抬手，重重地揉了把小树的脑袋。

　　“没办法改变的话，不如活得漂亮点，不要留遗憾。”

　　小树哭得更大声了。
　　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见他这样，于霁收回手，撑着墙直起身，痛意席卷而来，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幕刚好被回头的林喜看见。

　　小树狠狠发泄一通后，便跟着于霁从12楼的安全通道离开了。

　　男孩站起来的瞬间，空荡荡的右腿裤管让林喜心口骤然一紧。

　　她沉默地扫了眼男孩刚刚坐的位置，片刻后，走下楼梯，准备回病房。

　　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林喜步子还没迈出去，抬眼便看见明明已经离开的于霁竟站在对面。
　　他靠着墙，环臂站着。
　　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
　　该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也许是因为不小心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总之林喜现在很心虚。
　　心虚到忘记要绕着他走，反而主动搭起话。

　　“你，没走啊。”

　　“有空吗？”

　　“啊？”林喜被问得有点懵，“有事吗？”

　　“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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