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与四季

作者:有杏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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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默之境


      静默之境
      第一片雪落下时,山鬼正在梦境深处数树根的年轮。
      那雪不是从天空降下的,而是从寂静本身凝结出来的。起初只是空气中一丝过于饱满的寒意,接着水分开始聚拢,结晶,成形,六角形的冰晶在无风的子夜悄然绽放,缓缓旋转着触碰最高的树梢。
      山鬼睁开眼时,自己已是雪原。
      它的形体不再有清晰的边界,而是与覆盖大地的第一层雪毯融为一体。眼尾那道红痕在纯白中愈发醒目,像雪地上唯一不肯褪色的浆果。衣裳化作霜花织成的披风,女萝藤蔓凝成透明冰凌,薛荔叶片保持着蜷缩的形态,叶脉里都填满了细细的冰晶。
      冬天不是降临的,山鬼意识到。它是从大地深处渗上来的沉静。
      雪持续落下。
      山鬼仰起头,看无数雪花从铅灰色天空深处涌现。每一片都有独特的形状,在飘落途中微微旋转,反射着天光。有些落在它伸出的手掌上,停留片刻才缓缓融化,留下针尖大小的水痕。大部分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堆积。
      一夜之间,世界换了语言。
      所有声音都被雪吸收。溪流的潺潺变成冰层下模糊的咕噜,风穿过树林的呼啸变成积雪从枝头滑落的簌簌,就连远处石头的崩裂也裹上了厚厚的棉絮,传到耳中时只剩沉闷的咚。
      山鬼赤足走在雪上,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这是冬日里唯一清晰的声音,每一步都像在打破某种神圣的寂静,而寂静随即又愈合如初。
      它来到一片落叶松林。
      夏季里这些树高耸入云,现在却低垂着挂满雪的枝条。每根枝条都裹着厚厚的白色,弯曲成优雅的弧线。偶尔有风吹过,枝头的雪便簌簌落下,在空中散成雾状,在落地前重新凝结成更细的冰晶。
      这就是山林的呼吸,山鬼想。每一次积雪落下,都是山脉在睡梦中缓慢的吐纳。
      它伸手轻触最近的枝条。
      瞬间,意识沿着冰冻的树皮蔓延。它进入树木的冬眠状态:树液不再奔涌,而是以极缓慢的速度在木质部深处移动;细胞间隙的水分被小心控制,防止冰晶刺破细胞壁;生命活动降至最低,像一颗几乎停止跳动却依然温暖的心脏。
      松树是有记忆的,山鬼感知到。它们记得每一次寒冬的长度,记得每一场雪的厚度,并在年轮中刻下这些记忆。最老的那棵落叶松,在它三百圈年轮深处,封存着某个异常温暖的冬天,那是山鬼诞生之前的往事。
      日光终于出现,苍白,稀薄,斜斜地切过林间。
      雪地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每一处起伏都投下淡蓝的阴影。山鬼登上山脊,看连绵的山脉如何裹上银装。远山淡得像用最淡的墨在宣纸上晕染的轮廓,近处的树林则黑白分明,如同木刻版画。
      一只雪兔从灌木丛跃出。
      它的毛色已完全变白,只有耳尖留下一抹黑。它在雪地上奔跑时几乎隐形,只有跃起的瞬间才露出身形,落地时溅起细碎的雪沫。山鬼注视着它:雪兔在一棵倒木前停下,前爪快速扒开积雪,露出底下冻住的草叶,开始安静地啃食。
      更远处,松鸡在雪地里洗浴。
      它们扑打着翅膀,在雪中滚出浅坑,扬起一阵雪雾。一只雄松鸡昂起头,颈部的彩色羽毛在雪白背景中鲜艳得不真实。它发出低沉的咯咯声,那声音被雪吸收,传到山鬼耳中时已变得柔软。
      正午时分,温度略微回升。
      山鬼发现自己的形态开始变化,不再是均匀的雪原,而是有了隐约的轮廓。它走到一处断崖边,看崖壁上悬挂的冰凌。
      这些冰凌是瀑布的冬眠形态。夏季奔涌的水流此刻凝固成千万条冰柱,长的达数尺,短的如犬齿,层层叠叠悬挂在岩壁。阳光透过时,冰凌内部折射出七彩光芒,仿佛悬崖佩戴了一挂水晶帘幕。
      山鬼摘下一根冰凌,握在手中。
      冰凉透过掌心渗入意识,它看见了这冰的记忆:曾是云中的水汽,曾是夏日的雨滴,曾从这片悬崖跌宕而下,曾滋润过崖底的蕨类。如今它暂停在这里,以结晶的形式等待下一个轮回。
      冰凌在它手中缓缓融化,水滴顺着指缝落下,在雪地上凿出细小的孔洞。
      午后,山鬼进入一片密林。
      这里的雪格外厚,几乎埋没低矮的灌木。它躺下来,让自己沉入雪中。雪粒包裹着它,冰凉却不觉寒冷,因为它本就是这冰雪的一部分。透过雪层,它听见大地深处的声音:冻土层在缓慢扩张,地下水仍在流动,只是速度如老者的脉搏。
      一只紫貂从树洞探出头。
      它同样换上了冬装,毛色比夏季更深,在雪地中如一道流动的阴影。紫貂轻盈地跃上树枝,沿着覆盖雪的枝干奔跑,身后留下一串精致的爪印。它在寻找松鼠储存的松塔,那是冬日里难得的盛宴。
      山鬼没有动,只是用意识跟随紫貂。它看见紫貂找到一处树洞,前爪伸进去摸索,叼出半个松塔。然后它坐在枝头,两只前爪捧着松塔,用尖利的牙齿啃食松籽,碎屑和雪粒一起飘落。
      日头西斜,温度再次下降。
      空气中的水分开始凝结成冰雾。这雾不是从地面升起,而是凭空出现,像有无数细小的冰晶悬浮在空中。林间光线变得朦胧,树木的轮廓模糊,远处的一切都隐入淡蓝的雾气。
      山鬼站起身,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息也化作了冰雾。
      它在雾中行走,身形时而清晰时而消散。冰雾附着在它的衣裳上,结成更厚实的霜花。女萝冰凌相互碰撞,发出风铃般清脆的叮咚,这声音在寂静中传出很远,又很快被雪吸收。
      夜色降临,但冬夜从不真正黑暗。
      雪地反射着星光和月光,整个世界沉浸在幽蓝的光晕里。山鬼抬头看天,冬日的星空格外开阔,猎户星座高悬头顶,三星腰带清晰如刻。银河不像夏季那般浓郁,而是淡如轻纱,从苍穹中央斜斜铺过。
      极光出现了。
      起初只是天际一抹淡淡的绿,像远山的幽灵。接着色彩开始流动,绿中透出紫,紫中泛着红,光带在空中摇曳,如同巨大的、半透明的帷幕被无形的手抖动。整片雪原被极光映照,雪地染上奇幻的色彩,树木投下不断变幻的影子。
      山鬼站在极光下,让光芒穿过它半透明的形体。
      它感到某种古老的召唤,是磁场的低语,是地球与太阳风相遇时产生的无声歌唱。眼尾的红痕在极光中仿佛被点燃,与天空的色彩共鸣。
      夜最深时,万籁俱寂。
      山鬼来到一处冰封的湖边。湖面完全冻结,冰层厚得可以承受一切重量。它走上湖面,透过清澈的冰看向湖底:水草保持着舒展的姿态被冻住,小鱼悬在冰层下,仿佛时间在此停驻。
      它躺在冰面上,背贴严寒,面朝星空。
      意识开始扩散,比任何时候都缓慢,都深沉。它渗入冰层,渗入冻土,渗入每一棵沉睡的树的根系,渗入每一个冬眠生灵的梦境。熊在洞穴里均匀地呼吸,心跳每分钟不足十次;花鼠蜷缩在铺满干草的巢穴,靠彼此体温取暖;昆虫的幼虫藏在树皮深处,体内的抗冻物质防止它们变成冰晶。
      山脉在沉睡,但生命从未停止。
      只是换了一种节奏,一种更缓慢、更内省、更接近本质的节奏。山鬼在这节奏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不是生命的旁观者,而是这冬眠本身,是静默的守护者,是雪被下所有等待的集合。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山鬼开始消散。
      它没有抗拒,只是让自己化作最细的雪末,随风飘散,落在每一处需要覆盖的地方:落在松鸡的巢穴入口,为它们抵挡寒风;落在溪流的冰裂缝隙,防止冰层过早融化;落在幼树的枝头,为它们积蓄春天所需的水分。
      一部分意识沉入冻土最深处,在永冻层边缘安眠;另一部分升上最高的树梢,与最后一片不肯脱落的枯叶一起迎接晨霜。
      在完全融入山脉前,山鬼留下最终的感知:
      冬天不是死亡,而是深沉的孕育。
      雪被之下,种子在等待信号;冰层之下,水流在积蓄力量;冻土之下,根系在梦中伸展。这极致的静谧不是空洞,而是丰盈的另一种形式——所有喧嚣都沉淀后,大地才听见自己真正的心跳。
      而山鬼,已成为这静默本身,是每一片雪花的形状,每一根冰凌的光泽,每一次积雪落下的簌簌声。它沉睡在纯白里,等待融冰之声将它重新唤醒,进入又一轮四季的循环。
      晨光再现时,雪地上只有风的痕迹,蜿蜒如某种古老的文字,记录着山脉一夜的梦境。
      远处,第一只早起的松鸦发出嘶哑的鸣叫,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传得格外远,像是在宣告:冬日虽长,但每一天都离春天更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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