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真理

　　棠理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伸出去握上了。

　　“棠理，海棠的棠，理想的理。”树的阴影淡薄了许多，“昨天倒是忘了问您怎么称呼。”

　　“陆容与。”两人握紧的手松开，“昨天你在这里见到的那个应该是我家里的长辈。”

　　气氛好像有点尴尬，谁也没有想到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一面之缘的人会以这种形式再次相遇。

　　“那个…就是…哎，这事儿吧，还真没想到…”棠理挠头，昨晚两人看着好像你来我往的，真变成“纠纷关系”的时候，搞得人还挺卡壳。

　　手掌都快搓出火星子了。

　　最后千言万语变成了：“您吃了吗？要不我请您吃个便饭？”

　　陆容与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通俗来说，像一串本来在正常运行的数据出现了错误，看似在输出，但其实都是乱码。

　　接着就听见棠理紧急补救：“嗐，您看看时间哪会儿合适，您定就行，我看这不早不晚的，您肯定还有事儿要忙。”

　　陆容与突然好奇起对方的年龄，他说话的时候像外公，也像岚岚。

　　“我们正常交流就好，你不用这么客气。”陆容与说。

　　棠理理解了半天“正常交流”是什么意思，忽然想起来面前这位被大鱼小鱼调侃过“出口过的国产绅士”，哦哦哦了两声，怀疑是不是不太习惯听他说话。

　　然后他拿出手机，捋直了舌头问他：“好的，那方便我加一下你的微信吗？或者你不怎么用微信的话，我……”

　　“对哦。”棠理反应过来：“我有你的电话。”心想我昨晚真是干了些未卜先知的大事。

　　“我用的。”陆容与回答说，“就是那个号码。”

　　“我确实还有事，你应该也要忙。”他示意棠理那乱作一团的房子，“没关系，既然是邻居，那有机会再聊，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棠理觉得邻居哥的人机感更强了，他虽然微笑颔首，彬彬有礼，举手投足确实很有绅士韵味，但就是，让人觉得他跟旁人不在一个图层。

　　是留子味儿太重了吗？

　　棠理手快，发送了验证申请，备注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等待对面通过。

　　微信名就是“陆容与”，他默念了一遍，把刚刚听到的音都对上了具体的字。头像是黑的，其余信息干干净净。

　　“好的，那我之后再联系你。”棠理想了想又补充说：“真的会联系你的，我可没有客套。”

　　他还想再道个歉，张开嘴又忍住了，决定留到下次再说。

　　等棠理忙完房子的琐事，北京的夜又要临近了。他有一节通识课要上，风风火火打了车去学校，半个小时的车程里，他又更新了一版自己的职业规划，下决心要把教书育人这件事丢到宇宙黑洞里。

　　光着急赶路了，他没看到周鲡给他发的消息。

　　大鱼：【棠儿！你要去给本一的上课吗？】

　　【别来，或者晚点再来。】

　　【有看到消息吗？你在哪？】

　　【语音通话/已取消】

　　【救命啊祖宗！你先别来！沈杉在这儿！现在这节课他在上！】

　　棠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踩着点儿去超市买了根煮玉米啃着去教学楼，又踩着点儿进了教室，然后就水灵灵地和还在给学生答疑解惑的沈杉撞了面。

　　周鲡自知已经无力回天，于是点开手机默默地敲起了小程序里的木鱼。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会儿棠理才把刚刚的信息轰炸看完，末了又收到一句：【我觉着他故意在这儿等着你呢，下课了都一直不走，装模作样的东西！】

　　棠理是周鲡的学长，沈杉是棠理的学长，同理可得沈杉也是周鲡的学长。

　　于是棠理回复到：【慎言，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是咱前辈。】

　　消息刚发出去，“笑脸人”沈杉就踱着步子走到棠理面前了。

　　“小棠，这节课是你的啊。”沈杉带着细框眼镜，穿着妥帖的长款风衣，头发用发胶抓出造型，身上还有木质香水的味道。

　　棠理眉头一皱，心道果然是装模作样。

　　“沈师兄，你还是叫我名字吧。”他囫囵啃完了玉米棒子，问：“你这是要去约会啊？”

　　还没等沈杉回答，他就错开身示意他离开，“要上课了，您回见。”

　　棠理示意周鲡这个助教赶紧出来嗷两嗓子，然后径直走到讲台上开始导PPT，没再理门口那个欲言又止的人。

　　等靠谱的大鱼同学开始安排点名签到，面无表情又冷漠的把沈杉“请”走了之后，棠理捏了捏手掌，叹了口气。

　　真晦气。他想，今天黄历说不适合接触黄色的东西，刚刚真不该买那根玉米棒子。

　　下课之后打算和大鱼小鱼去吃宵夜，棠理问周鲡周鳗呢，周鲡无暇顾及棠理的询问，只一边疯狂按手机一边说：“周鳗说要众筹拼夕夕帮砍沈杉一刀。”

　　“他正在提刀来的路上。”

　　“......”

　　棠理收了周鲡的手机，又拖着周鳗和他的“刀”去了小食堂，点了份牛排给周鳗，说：“你只能切这个。”

　　“啊啊啊啊啊可恶啊这个死渣男啊啊啊！！”周鳗的牛排被大卸八块然后吞咽下肚，“他怎么好意思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出现在你面前！！！”

　　周鲡减肥，也啃着一根煮玉米，刚要说话，被棠理挡了回去：“好了，你俩啰嗦了哈。”

　　顺便眼不见为净地让周鲡拿远点啃。

　　两个人用一种“我吃吃吃吃吃”的强大气势替棠理泄愤似的，当事人却悠哉悠哉地喝着海鲜粥，一声不吭。

　　“准确来说，他不算渣男。”棠理在心里推理了一遍，“我和他没有任何一方表露过超过同门情谊以外的情感，通常这种不长嘴的情况只分主动和被动，很显然，我们一开始就已经被亲密关系排除在外。”

　　“沈杉要是不谈恋爱，我也会谈，那你们会不会也骂我是渣男？”

　　两条鱼呜地一声流下泪来：“棠棠...暧昧让人受尽委屈....”

　　“别给我造谣啊你们两个！”棠理大叫。

　　海鲜粥也食不知味了，棠理没了心情，只是反思自己心肠真软，有些事情他无法指摘沈杉，但有的事情又像一根小刺扎在肉里，确实弄得他哪哪儿都不得劲儿。

　　“要不是我晚上在听讲座，你上课之前我肯定就冲到你们系去舞刀弄枪了。”周鳗挥着刀叉，宛如一个骑行在夕阳里的英雄。

　　棠理失笑：“好了这位少侠，心意我领了，其他都不至于。”

　　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鲡问：“啥讲座啊？要是没意思的话你早翘了来我们这边两肋插刀了。”

　　“说到这个，我当时就觉得眼熟来着——我们院长专门请的一个大佬，说之前一直在国外，最近才回来的，也是数学背景，现在在做大数据，你们看。”

　　他拿出手机，点开了讲座的时候拍的照片。

　　棠理瞄了一眼，然后忍不住默默说出了“我靠”两个字。

　　“他今天讲的是大数据对美术研究领域的介入，我觉得讲挺好，你俩真该也来听听。”

　　“嘶，这不是昨晚那个——”周鲡使劲放大照片才勉强认了出来，而棠理已经老僧入定，眼神涣散了。

　　因为他看见一大早出现在他房子旁的“邻居”，周鳗讲座照片里的“陆老师”，昨晚不知道为什么给他点了一杯牛奶的“模特哥”，现下正端着盘子和一位年长者走在这个已经没几个人吃饭的小食堂。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了，对方微微颔首，没做其他动作，棠理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

　　太诡异了。真的。

　　鸡皮疙瘩突然从脊背爬到头顶，在艺术细节的处理中，这种类型的情况是不是被剧作家们称之为“命运”？

　　他赶紧将这个疑问发给了自己对此驾轻就熟的母亲。

　　片刻后，张燃女士的回复是：【？】

　　好好好。棠理认命般关上了聊天框。

　　下一秒，那个黑色的头像亮出红点：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又过了一会，消息提示音再次响起：

　　【我看到你转发的那部话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他又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陆容与刚给棠理发完消息，许长夏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刚一接通：“我真服啦哈哈哈哈哈哈哥哈哈哈哈哈哈！”电话那头的许长夏笑得花枝乱颤，“哥，你今天回家小心点，门口可能会有狗仔，昨天我不是去姥爷家了吗，和你一前一后没多久进去的，然后我还穿了你的外套出来。”

　　接着又是一阵爆笑：“今天就有狗仔爆料说你是我的地下情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和你传绯闻了！”许长夏忍不住一点，笑完还是告诉陆容与：“不过没事儿，我妈已经叫人去处理了哈哈哈哈！”

　　陆容与挂了电话，没怎么放在心上。

　　而他发出的那条信息还没有得到回复。

　　陆容与趁着夜色回家，按理说陆仲平居住的地方有严格的进出制度，安保巡逻这些都有保障。他也是观察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许长夏说已经去处理这件事了，但社交媒体上的热搜和“爆”字居高不下，连着好几个词条陈列其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一条一条点进去，发现有很多粉丝在自发辟谣，顺便推荐了很多许长夏的照片、动图，然后呼吁关注者多关心《十一月十五日夜》。

　　爆料人的发文顶置在前，视频上看不清陆容与的脸，但西装的款式被专门标注出来，又贴心放上了许长夏穿着单薄上衣进去，套着西装外套出来的照片。

　　陆容与都怀疑偷拍的人可能是趴在哪棵树上拍的。

　　评论里有人留言：“不对啊，这不是那什么什么部委的房子吗？xcx是找了个gwy？”

　　陆容与花了一会儿才适应了网友们的加密通话。

　　还有人说：“真别说，这死丫头吃挺好，这么糊都能看出来是个帅哥。”

　　......

　　再后来，热搜上的词条变得越来越稀奇古怪，他就给许长夏发信息：“贵司处理问题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太慢了？”

　　许长夏滴滴滴滴给他回复了好几条。

　　【公关说让子弹先飞一会儿】

　　【这不是免费宣传吗现在广场上已经有人说我在炒作了】

　　【哎无人真的在意我的情感问题】

　　【过一会儿我会澄清的哥你受苦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表情包】

　　【或者过两天再说】

　　【表情包】

　　陆容与回复了一个句号。

　　手机页面上，棠理的头像是一个抱着猫的少年，线条画，看起来应该是他自己画的。

　　半个小时前他给陆容与回复说当然可以，并且约好了去看首场，还跟他说他刚好有两张票，位置也很好。

　　陆容与之前想的是陪陆仲平去看，刚好时间可以错开。

　　于是这个约就定了下来。

　　他没有一瞬间感受到奇怪。甚至他潜意识也认为这个演出的同行者就应该是棠理，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毕竟是许岚岚的粉丝。

　　而陆仲平则在客厅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棠理这边才是真正的困惑。

　　他心想这就算交上一个新朋友啦？

　　或者说就是因为刚好是这个人莫名其妙承接了他短短一天内接触到的各种各样不同的角色，他从一开始的震惊逐步过渡到行好的没问题，没有再产生什么质疑。

　　等张燃向棠理八卦许长夏的绯闻，并陈述这个绯闻对象还疑似棠理的“同校同事”时，棠理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网友对于女明星的八卦还是太热衷，这才不到一会儿，已经有人爆出陆容与今晚的讲座照片了。

　　“......有猫腻，太邪门儿了这事儿。”棠理点开热搜，浏览完一遍后，感觉天都要塌了。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他？！

　　“妈！”他有些崩溃地冲张燃大喊，“我是在什么楚门的世界吗？”

　　“噢？你怎么知道我的戏有一部分灵感来源就是《楚门的世界》？”张燃女士淡定跟棠理解释这肯定是一场跨越各方合作的炒作行为，无他，唯有给新戏热场。

　　“小伙子，还是太年轻。”

　　棠理无奈咀嚼着自己临近三十的痛苦，虽然能听出是嘲讽，但还是骗自己说果然在父母面前他才能永远做一个孩童。

　　张燃女士念叨着“月亮注定有阴晴圆缺，除非你不在这注定当中。”飘飘然走了。

　　这一晚，棠理暂时抛弃了一些唯物主义思想，选了一段清心的佛经来相伴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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