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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花
李问春的死讯传到听海剑派时,最平静的反倒是归融。
几个时辰以前,没有人料想到她会死。那时人们所说的是,剑绝天下的武林第一人李问春,打破了百年来的不可能,在一昼里斩平千里杀出一条血路,登上了只容一人的叩天门之道。本已独孤求败、举世无双的李问春,将成为传奇本身,成为登天第一人——人们都这样以为。
可是几个时辰以后,全武林都知晓了李问春之死。原本的传奇于是变成传说,充满迷雾。那一日化山上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剑绝天下的武林第一人,只留下化山脚下的一叠碎骨。人们的惊讶,绝非伪装。听到这个消息时,听海剑派里许多与李问春素不相识的人,无论在做什么事,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或多或少露出了几分茫然。好像一块巨石从山顶落下,一颗陨星沉没于海中。在武者心中,李问春好像早已超脱世俗,她的死反而提醒他们,她也不过是一个人。
当怔楞结束,理智回笼,归融的师弟师妹们都朝他看过来,露出担忧的神色。
归融是听海剑派唯一与李问春相识的人。
归融是整个武林唯一被李问春承认的剑客。
归融是李问春唯一的知己。
归融的师弟师妹再知道不过,他们的这位师兄是个重情的人。李问春的死亡,定会让师兄感到悲伤。于是他们向归融投来了关切的目光,走上前试图安慰他。即使是平日里最与归融过不去的溯师妹,都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归融比他们想象得要平静得多得多。溯师妹安慰地拍他的背,他甚至笑出了声,说,溯师妹你这样,归融师兄我真是不习惯。
溯从不叫归融师兄,归融也不叫溯师妹。归融这般称呼时,溯就知道归融在调笑。她的轻拍于是变成重击,溯瞪了归融一眼,说,没事就好。
听海的同门情谊向来极好。一个传奇剑客的死亡,在归融的师弟师妹心中,都不及师兄的心情重要。人有偏私,如此而已。
人有偏私,如此而已。只有归融自己明白,李问春于这世间的意义。
反过来劝慰了师弟师妹不要担心后,大师兄归融去见了大师姐观涛。归融的师姐,听海剑派今朝的掌门,亦是归融的爱人。
观涛早知道他要来,她在等他。归融见到她的眼睛,就觉得她什么都明白。
“我早知道她会死。”归融说,“只是有些遗憾,日后你的生辰,再没有人借花。”
说是知己,归融与李问春其实只见过寥寥几面。
三年前,归融在蚕城。蚕城有两门派发生械斗,伤及无辜百姓,死伤三十余人,惊动武林盟。听海剑派作为武林盟盟派,派了归融前往蚕城处理此事。
归融查清原委,预备依照武林盟约对主动伤人的一派进行处罚,杀人者死,伤人者以金赎,却遭到了有备而来的反抗。这其实是常有的事,归融于是顺理成章地出了剑。
他收回剑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好剑。”她的声音里带着不遮掩的欣赏,让归融情不自禁回身看。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背着一把黑布裹着的重剑。
归融问:“你是谁?”
女人回答:“李问春。”
归融恍然大悟,难怪这装扮令他感到有几分熟悉,他曾听说过的,落雨剑李问春素来就是这样的打扮。
归融说:“哦,你是天下第一剑。”
他知道她,并不奇怪。眼前的女人与他的师姐差不多大,成名已许多年。
李问春问:“那么,你是谁?”
归融说:“听海剑,归融。”
归融料想,她不知道他。那并不奇怪。归融那一年刚刚二十岁,不常离开听海剑派,也不热衷比剑。许多人知道他是天才,但并不曾真正见过他的剑。江湖不缺天才,他也不算有名气。
李问春点点头,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我记住了,归融。你会名扬天下。”
归融不在乎自己能否名扬天下。他听着李问春的语气,所想的是,好傲慢的一个人,好傲慢的一句话,好像她主宰这天下。
归融这么想,也这么说:“我不在乎。”
李问春很少笑,那天她对着归融笑了。
李问春笑道:“我也不在乎。”
归融于是知道,李问春发现了他是一个和她一样傲慢的人。
归融不承认:“我和你不一样。”
李问春不管他是否承认,她是个好战的人:“打一场吧,归融。”
其实那几年李问春已经很少找人比剑。她在归融的年纪时,四处挑战各方强者。打到后来,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再后来她便很少比剑了,少有她看得上的对手。归融,是那一年的唯一一个。
李问春是个好战的人,但归融不是。归融是听海剑派的剑客。听海剑客,非必要不出剑。
“我不和你打。”归融说,“何况,我打不过你。”
一个无心剑道的剑客,在生死之际可以力破万军,在切磋之时打不赢许多人,何况是已经独步武林的李问春。
李问春说:“未必。”
李问春是个师门不显的剑客。她能练成天下第一剑,靠的是天赋与本能。以本能为武器的李问春,彼时已能未出剑而知胜负。
“我打不过你。”归融说,“一个人是赢不了一把剑的。”
归融眼中,李问春本身即是一把剑。但他自己——他坚持,他与她不一样。李问春所求的一切都只是剑道本身,但剑只是归融的武器而已。
“原来如此。”李问春终于收回她的剑,她若有所思,低头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
李问春在那一天明白,为什么她总是能赢。一个人是赢不了一把剑的。剑无所畏惧,人总有弱点。
李问春又抬头看向了归融:“你是一个人,那么你为什么愿意成为一把剑?”
归融出剑的时候,就也成为了一把剑了。他杀人的时候,不带一丝感情,面目冰冷。
归融看透了李问春,李问春也看透了归融。归融与李问春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天下不会有比彼此更懂自己的人了。
这原来就是所谓知己,归融想。
他不对知己说谎话:“我的剑,为了匡扶正义。”
李问春又笑了一声:“一个能成为剑的人,不会是为了这样虚无缥缈的理由。”
归融也笑了,接下来这话将只对知己说:“这可一点也不虚无缥缈,是我师姐一生所求。”
李问春于是明白,归融是他师姐的剑。
她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了。”
归融说:“不可惜。你觉得做人无趣,我觉得做剑无趣。只是道不同而已。”
李问春点点头:“道不同,仍可为知己。”
李问春请归融这位知己吃了碗茶。
知己,与之谈些与他人谈不明白的事。
李问春讲她的偏理:“世间实在没有比剑更好玩的事。”
归融赞同剑是一件好玩的事,一个不爱剑的剑客,是难以成就的。
只是,“爱一个人是更有意思的事。”归融说。
李问春说:“我不懂。”
“你不是不能懂,你只是不屑懂。”归融说,“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个人太高傲。”
李问春饮下一杯茶,说:“也许。”
归融说:“你想不懂,却也挺好的。一个既臻武学,又通世俗的人,是不容于世的。”
李问春说:“用不了几年,你就是这样的人。”
见知己如照镜子,见伊如见己。失策,归融想。
归融说:“我有我的弱点。有弱点,就能被牵制。”
归融是他师姐的剑,一把能被掌控的剑。
李问春说:“按你的说法,这也挺好的。”
李问春其实不相信归融说的话,她以为人不必在乎他人。不过,只要归融自己相信他说的话,也能依此而活,这就够了。知己可以道不同。
归融决定与这么一个能懂自己的人多说说话。
“你不认识我,我就与你说说吧。我是一个孤儿,由我师娘收养,在听海剑派长大,现在是听海剑派的剑客,是同辈中最大的男徒。我只有一个师姐,剩下的门中同辈皆是师弟师妹。”
“我也是个孤儿。我不算有门派。我也由我的师娘养大。我也有一个师姐,我的师娘是她的娘。我师娘只养了我们两个。”
归融调笑:“满江湖好像都是孤儿。”
李问春喝茶:“也不是。我认识一个剑客,爹亲娘疼。我的其中一个徒,家中千金委我收他。”
归融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与李问春沾边的人,会因她多一层名声。
“我听说过。你太有名,身边的人都有名。你愿意说自己认识的剑客,恐怕只有剑鬼一个。只是我不知道剑鬼原来爹亲娘疼。你的徒弟,我听说他和你一样用重剑——哦,我自从听说你用重剑就一直想问,你为什么用重剑?我尚且不喜欢用重剑,给臂膊太多负担。”
“因为我拿得动。”李问春说,“而且,一力降十会,多畅快。”
归融大笑。
笑了许久,他看向李问春,有些惆怅:“你是一把剑,可是剑往往短寿。不可惜吗?”
李问春说:“不可惜。”
他那时就知道她注定早逝。一把永远在碰撞的剑,断裂是它的宿命。
李问春选择做一把孤剑,她不为此可惜,他便也不觉得可惜。道不同,但相知,是所谓知己。
李问春与归融只见过在蚕城的那一面。归融回听海,李问春归春山,他们再没见过。
与李问春见过那一面,归融也应了她的谶,一日后名扬天下了。茶馆里不知有谁在,传了他们的话出去,于是满江湖都知道,听海剑派的归融,被落雨剑李问春引为知己。一时之间,归融连着听海剑派名声大噪,上门挑战者排了成排。除非来者闹事,归融从不应战。而闹事的人,归融也不会让他完好无损地归去。归融是听海剑派的剑客,非必要不出剑,出剑则用得其所。
归融与这位朋友相交,只拜托过她一件事。
归融是听海剑派的剑客。听海剑派的剑客,是没有姓氏的人。
没有姓氏的人,以听海为家。他们到听海的那一日,就是他们的生辰。
归融年年都为他的师姐过生辰。师姐是个爱花之人,于是年年的那一日,归融都会与师姐同赴一地赏花。归融十六岁,与师姐在长安,看牡丹千娇万态。归融十七岁,与师姐在宣城,看杜鹃泣露啼红。归融十八岁,与师姐在齐州,看桃花懒倚春风。归融十九岁,与师姐在雍州,看杏花风吹粉雾。归融以为他会一直这般为师姐庆贺生辰,直到百年之后。
但那一年,师姐要准备继任掌门了,从此不如以往自由。正要春忙,师姐须在听海理事,也不能与归融出游赏花。
山不就我,则我就山,归融想。越是繁忙,师姐越需要一份欣悦。
听海在极东临海之地,听说有一种花,长在极西地界的高山之涯。师姐做了掌门,便再难出远门了。归融想送给师姐一阵来自远方的花信风。
于是归融去问了出身西地的师妹,步潘婴。
“天山积雪,雪生圣莲……那是藏地佛门的圣花。”步潘婴睁大她绿色的眼睛,“师兄若不想听海与他们起了争端,还是不要打这个主意。”
“可我听说,雪莲并非只开一朵。我只取一朵。漫山的雪莲,少一朵又不会如何。”归融不死心。
步潘婴摇头叹息,棕色的卷发随她的动作飘飘:“所以师兄当不成掌门。雪莲当然不只一朵啦,以师兄的本事,取一朵归来轻而易举。只是天山上下都是佛门之徒,师兄一去,就会被发现,平白给听海生事。”
“若由他人替我去呢?”
步潘婴笑得眯起了眼睛,像猫儿一般:“师兄以为谁都有你的好本事呢。若是步潘婴去,就会被佛徒打杀了。”
一个强大而不惧风波的武者。一个愿意赴险的朋友。归融思来想去,竟好像只有李问春。
于是归融去往春山。
“我有一事,不知能否托君?”归融问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知己。
李问春没有问是什么事,她也不在乎是什么事。普天之下,李问春只有一个知己。
李问春说:“可。”
归融说:“我想向你借一朵花。”
师姐生辰那一日,归融送上了雪莲。那美先是让观涛心醉,尔后唤起观涛的惊诧。
归融这一个月来,都没有出山。这朵花,从哪儿来?
“我向一位朋友,借了这朵花。” 归融知道师姐的疑问,在她问出口前就笑眯眯地解答。
要做掌门的观涛,自然听得懂这话。这是一位朋友的花,不是归融的花,也非观涛的花,与听海全然无关,藏地佛门问不了罪,归融请观涛不必忧心。
观涛问道:“哪位朋友?”
归融笑答:“李问春。”
天下第一剑千里奔波一月,为一位朋友做了一回贼。李问春在极西的高山上带回一朵花,成全一份少年心性。
观涛于是笑了:“她确是你的知己。”
“我早知道她会死。我见她第一面就知道,一把剑注定要断裂的。”归融看向师姐,“只是有些遗憾,日后你的生辰,再没有人借花。”
他再没有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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