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乌鸦

　　“放我进那道门里。”莫奈语气未变，整个人却微不可察地紧绷着，对着看守老头说。
　　距离他呼唤埃勒里已经过去了一分半钟，里面仍没有一点回应。
　　“要进去就要先登记。”老头冷笑着把本子递上。“不然我都进不去。”
　　莫奈看着那个黑皮本，心中紧紧打了个结。
　　他真的不能碰这个本子，更不能在上面留下名字这种可作为诅咒媒介的东西，因为这个本子给他的感觉太糟了，甚至比埃勒里刚刚进的那道门还糟。
　　但埃勒里在里面。门里面。他必须快点进入那道门里。
　　无罪者不受罚,这是天理。
　　莫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替神做正确的事"，这是他存活至今的意义。人命，公平，正义，对其他人来说抽象，可轻可重的概念，对他来说就是一切。他一直拖着这些奔跑……
　　“从未后悔。”莫奈心中浮现出埃勒里那双复杂得过分，却又没有半点污浊的眼睛，轻声吐出四个字，握住双手，看向面前的老头。
　　“？”老头皱了皱眉头。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神变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等他细想其中的含义，就感到腹部猛地一抽痛。
　　等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揍了他一拳的少年已经不知不觉间移到他身后了，并且他的拳头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来。
　　然后堪堪停在了他脑后几厘米，仿佛被什么裹住了一般无法继续向前挥动。
　　莫奈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到后跳一步。凝滞的双手从无形的咖中抽出。他抬起被“抓住”过的右手，发现上面隐隐有水痕。
　　而且这只手变得有些僵硬。
　　见偷袭未果，莫奈也不惊慌。他的确感觉到这个老头身上的气息比起“那些东西”更像活人，但也料到了他不可能没有一点实力。
　　毕竟莫奈能从他身上嗅到他背后那位存在的气息。
　　土腥味，水腥味，和自始至终笼罩在布景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不等莫奈细想，阴湿的潮气从左侧袭来。他想也不想，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立刻向前扑去。他机敏地蹲在地上，用手撑地，保持着一个随时能切换到任何动作的准备动作，死盯着刚刚站的地方。
　　那里形成了水面。水面没有反射出任向东西，包括灯光。
　　“非常危险。”莫奈在心中判断。“尽量不靠近那里。”
　　老头微微弓身，照顾着自己被打疼了的肚子，用怨毒的目光盯着莫奈。
　　“目光里的贪婪并未消失，他还在把我当作猎物。”莫奈翻身躲过又一次的袭击，顺便再次接近了老头。“他还有后手没用，但他在等待，也就是说……”
　　危险的种子已经埋下，但还未开花结果。
　　莫奈再次看向水面。必须速战速决。
　　他转身，弄倒一个巨大的落地柜，让柜子向老头倒去。老头并未移动，冷眼看着柜子向自己倾斜，随后身影如被投了一块石子的水面般一阵晃动着碎掉，转眼出现在了另一处水面上。
　　“……可以在水面之间瞬间移动，那么我的速度优势也就消失了。”莫奈在心中暗自分析着，从辅助功能的仓库中取出一把弓。
　　【您已激活道具：诫训弓。本次激活使用次数剩余:20/20】
　　希望箭能飞得比水流得更快一点。
　　莫奈拉弓对准老头，放出一箭。老头冷哼一声，一下消失了。
　　老头在水面上浮现，刚想嘲讽对方一句，就感到左臂一阵钻心的痛。
　　一支由光汇成的箭插在他细弱的手臂上。
　　“怎么可能！”老头疯了一样，把箭拨出，箭立到化为串光点消散而去：“三处水面，你怎么可能那么快发现我，瞄准我……”
　　“怎么不可能。”莫奈对着老头，又把弓拉满了。
　　他之所以能判断老头出现的方位，是因为倒影。
　　在老头的身影浮现在水面上之前，水面下会出现倒影。倒影是关键。
　　老头面色苍白，本就佝偻的身体更加收缩。
　　但还不够。老头的服睛里还没露出莫奈想看到的眼神。
　　正相反，他眼里有种要把所有人拉下水的狠辣。
　　字面意思的拉下水。
　　老头再次消失。莫奈警觉地跳上一个矮柜，紧盯着三片水面。
　　奇怪的是，对方的倒影没有映在任何一处水面中。
　　只有湿气在加重，水面则在扩散。
　　不详的预感不断加剧，莫奈保持着平静的脸色，心跳却早已乱成了一片。
　　不等他做完第一个平复心跳的深呼吸，一股极为令人恐惧，近乎实体的预感从他背后传来。他立刻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大形猫科动物一样不管不顾地向矮柜前的空气中扑去。
　　他感到背后一阵凉意，随后是刺骨的疼痛,以及，阴冷。
　　跳到地上站好后，他立刻回头看去，正好看到老头从矮柜边消失的一幕。矮柜后的墙上不知向时多了一片水渍，老头是从那里出来的。
　　背上的伤口并未像普通伤口一样热辣辣地疼，而是冰凉，麻木，最要命的是，这种麻木正在缓慢扩散。与此同时，水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地面。
　　莫奈强迫自己冷静。
　　“你有计划。执行它就行。”心中的声音说。
　　颈后传来一阵凉意，莫奈一侧身子堪堪躲过，侧颈炸开一血花。莫奈尚未站稳就拉满了手中的弓。
　　他任凭自己倒在冰凉的水中，一箭射穿了释放着微弱光芒的电灯。不再有光亮。
　　也就不再有倒影。
　　莫奈倒在水中，明明口鼻并未没在水中，身体却仍感到一阵溺水般的麻木。这样不行……
　　他伸出左手，一口咬破了手指。正常的伤口的痛觉猛地刺激莫奈的神经，他清醒过来，撑着手臂爬着站了起来。
　　麻木感已经向全身蔓延。
　　“无所谓。”莫奈拉满弓，闭上眼睛。
　　在救人的时候，莫奈毫无保留。就像他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惩处恶人一样。
　　黑暗中，靠着听觉与嗅觉构建出另一幅现实的莫奈放出了一箭。
　　一声惨叫。箭正中失去光源无法瞬移的敌人的腹部。
　　阴冷的感觉陡然消失，麻木感也被痛感取代，看来敌人没有多余的精力维持攻击。
　　“你杀了我……也没用……那个里面的人……不归我管。”老头蜷缩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吸气，而吸气让伤口更痛，于是吸气变成了抽气。
　　“当然。”莫奈的声音平静如初，甚至带了点圣洁的怜悯。
　　这种奇异的语调充满神性，让人下意识地想放松下来，像个婴儿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世界的怀抱。但话的内容却又让人从生理上感到战栗。
　　多么矛盾，优美的暴力，残忍的仁慈，这就是神学让人沉溺的本质。
　　黑暗中，水已完全退去，整个房间里干燥得今人吃惊。
　　黑暗中，少年啪地一声打开从柜台处翻到的手电筒。
　　老头惊恐地看着少年把一个黑皮本，一盘印泥和一支笔轻柔地放左自己面前的地板上，还贴心地用手电同照亮了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面。
　　“来吧 ，登记。”少年轻如呢喃，温和却丝毫不带亲近感的声音响起：“要快，不然你的主人都无法将你救活了。你乖乖配合，我放过你。你誓死抵抗，我成全你。”
　　门里，埃勒里感到呼吸困难。他试过开门，但什么用都没有。门锁着。空气里疯了一样的充满水汽，一吸气，水就灌进鼻子里，给人呛一下。
　　埃勒里用已经发昏的眼睛一排排扫视着眼前的柜子。
　　他的恐惧，惊讶，一切都已从身躯中抽离而出。太多危险，太多谜题，埃勒里早已摸清了应对过于庞大的危险时的方法。
　　恐惧来源于对视。那么就别对视，俯视它。
　　终于，埃勒里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目标。埃勒里勾了勾嘴角。
　　看来他猜得没错。
　　黑皮本上记录的领取时间最早可追溯到三年前。
　　而异常出现在半年前。
　　这一段缺失的时间里，不可能没有任何失物被送来招领处。
　　他艰涩地迈开腿，向那个诡异的保持着干燥，毫无水渍的黑色背包走去。
　　既然他是登记着进来取失物的，那么取了失物应该就可以离开了。
　　……估计吧。反正试试除了更容易死之外没什么损失。
　　埃勒里感受到死亡这头巨兽越发沉重的鼻息，神经质地笑出了声。
　　他头一次隔这些架子这么近。他感到浑身湿淋淋的，手脚还有失重感。这简直和泡在水里没两样了。
　　“然后你就是第一个在陆地上溺死的人。”缺氧的大脑抽风似地在这节骨眼上给身体输送了这么一个弱智的冷笑话。
　　埃勒里很高兴，笑容越发明显了。
　　他非常了解自己身体在各种情况下做出的反应
　　他曾多次尝试，最终确定了自己的大脑在经历濒死感时会干什么好事
　　答案是:会讲一些冷笑话，并被它自己逗笑。
　　他继续向黑色背包前进，脑袋眩晕，几乎忘了呼吸。
　　耳边，不对，眼前……人影攒动着，埃勒里看到，不对，听到它们尖声叫喊：“选我的！我的！选我的！”
　　埃勒里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用美国总统常用的手势示意它们安静。
　　“选那个白色钱包。”耳边的人低语着，半拖拽半引导地把埃勒里扯向一个地方——
　　“不，选那个灰色的手机——”
　　“穿上那件。”
　　“还要带上一”
　　好冷啊....
　　“比你的冷笑话还冷吗?”"脑子问。
　　埃勒里没绷住，狂笑起来。所有诱导都是他自己的声音，所有人影都长着他的脸，所有架子上的物品都变得越来越熟悉——
　　除了那个黑色双肩包。碍眼。
　　埃勒里猛地用力，把自己甩向黑色双肩包，水没过他的膝盖,简直像他妈的冬天的铁栏杆一样冰。
　　他捞过双肩包，看也不看地背上了。
　　耳边开始充斥着不甘的尖叫。而“不甘”与“尖叫”正是两种最能取悦他的东西。影子们在闹够了后消失了，刚刚过分喧闹的环境一下变得过分安静，只有水，水在加速往更高处漫。
　　“哈哈……哈…”意识正在远离，冰冷已经爬上了胸口。
　　“在今天这个万众瞩目的……好日子里，我们欢聚一堂。”脑子断断续续地，充满感情地播报：“是为了庆祝人类首次进化出在陆地上游泳的能力以及佚名……先生……的死……亡。”(埃勒里。)
　　佚名先生的口鼻被水裹上。（“砰！砰！”封印应该已经消失了才对。)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喜庆的小曲在脑内循环播放。(门为什么开不了。水的气味好重。)
　　“换首得劲儿点的。"(水压住了门，得更用力才行。)
　　“我还……想再活…五百…年……”（砰砰！）
　　“啊啊啊什么啊!”（砰砰砰砰砰！）
　　黑色的幽默让埃勒里悠闲地享受着人生的最后几十秒。他点头致意，接下鲜花，对为他送行的，他目睹过的死人报以诚挚的飞吻。
　　“砰！！！”
　　莫奈把老头甩向铁门，被水压得死死的门终于被老头这个人肉拆迁球给撞开了。老头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把自己当棍棒使，一下撞得眼冒金星，顺着飞行轨迹晕在了半路，像块破抹布一样浮沉在铁门内的水里。
　　“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不出十秒，门内的水放了一半。莫奈一眼看到了已经晕得不省人事的埃勒里，连忙把人抱住，往门外拖去。
　　随后他把铁门关上了，留老头一个在里面孤芳自赏。
　　从门内流出的水并未按照物理常识在门外的地面上积起来，而是凭空消失了，无影无踪。莫奈右手揣着黑皮本，左手撑着要倒不倒的埃勒里，一步步挪向大门，用身体的重量把门顶开了。
　　门比他想象的更容易开，莫奈一个踉跄，跌进了门外温热的阳光里。莫奈把埃勒里平放在用混凝土浇成的“石板台阶”上，自己也席地而坐，双手抱膝，看着埃勒里身上的水汽在太阳下飞快消失。
　　太阳真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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