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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情逝水
夜幕降临了,对于失眠者和病人,此时死神的使者也正发出无声无息的狞笑飞临了。小殊被一种困兽垂死挣扎般的模糊而又沉重、痛苦的声响惊醒。她的视线投向丈夫,只见他痛苦得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捂住腹部。她马上开了灯,见到他苍白的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吃一片医生开的止痛药好不好?”小殊关切地问。
作着徒然挣扎的丈夫点点头,妻子像扑灭一堆篝火一样飞速地跳下床,倒了一杯凉开水,又从一个药瓶里倒出一枚草绿色的小药片,回到丈夫身边,伺候他吞下药片。
二十分钟之后,丈夫的手脚放松了,不再紧缩成一团,像一只蟑螂蜕下的壳似的。又过了一会儿,枕边传来不韦轻松、安稳入睡的匀称的鼾声。小殊舒了一口气,也渐渐进入梦乡。
由于夜里折腾了一番,所以小殊醒得比往常迟些。准确地说她是被一阵暴跳如雷的咒骂声吵醒的。她正茫然若失地坐在床头,用爱怜而费解的眼神望着丈夫激动得无法自控地挥舞着双臂,从口中吐出洪涝时浑浊的江水般的愤怒的语言。她终于回过神来——丈夫生气的是她没在往常他上班的时间唤醒他。以他的理解,这是妻子将他视为一个已经丧失了工作能力的垂危的病人的证据,可见她已看不起他,不再尊重他工作的权力了。她感到满心委屈,但一想到他是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且是在人世间与她关系最亲密的爱侣,便无条件地原谅了他。
当他坐在餐桌旁吃他的早餐时,他已像一个漏了气的排球,不再怒气冲天,而是显得消沉、疲软。他不再自欺欺人地说他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支持自己去上班。但他像钟表中的一个齿轮,尽管走时不准,却仍转动着。他吃过早餐,便习惯性地拿起公文包,离开了家。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精神抖擞地走向车库去开车,而是茫然地、夜游似的走出小区大门,像一片浮萍在溪流中载浮载沉一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迈出拖沓的脚步。有好几次,他在红灯亮着时横穿马路,惹来紧急刹车的司机一阵辱骂声。
当他意识到周边的环境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海滨长廊上。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与掠过水面疾飞的海鸥让他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一些。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闲情逸趣观赏海景,他仿佛化作了长廊上的一根柱子,被暖融融的日光照耀着,昏昏欲睡。
他的体力变得如此之差,竟不能支持他长时间地依靠在长廊的边上。他感到若不马上坐下来,自己就会像一段头重脚轻的朽木一样突然摔倒。他望了望身后长廊上的绿化带,发现曲径与凉亭里有老人在对弈,周围是同样上了年纪的“观战”的人。这些人中没有像他这样年轻的,但他还是决然地朝一张被包围起来的棋盘走去。人们礼貌而友好地为他空出一个位置,于是他便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望着棋盘,却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不如说,他如孤魂野鬼的目光终于有了寄托。
在一盘棋决出胜负时,对弈的两个老人进行了以下这段对话——
“老曹这段日子怎么不到这儿来下棋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得了尿毒症,已是行将就木了,还怎么能到这儿来下棋呢?”
“他那样硬朗的身体,真料想不到呀!老吴呢?”
“明天是他的头七。”
啊!死亡、死亡,它就像天降骤雨,正铺天盖地地朝不韦袭来,让他的听觉、视觉、大脑都充满了死亡的形象。他像负伤的野兔逃脱猎人的围捕一样,用最后的力气把腿逃离了海滨长廊。
不韦收到初中时班长的邀约,在旧同学各奔前程的二十年后,希望能像尘埃落定的蒲公英一样再次聚首。这次相聚对于不韦来说,比起别人更有一层深刻的意义。这是他在与人世谢幕之前,再见一见纯真的少年伙伴的难得的机会。
班长别具匠心,将一座独门独户的别墅租下一整天,能联系到的三十多位旧同学在这一天齐聚别墅。生活委员和几位女生在厨房忙忙碌碌地为大家准备丰盛的海鲜大餐;有的人脱去外衣,穿着泳装在游泳池里泡着闲聊;而当年有朦胧爱意的男女同学则远离众人,到屋后的小树林款步前行,最后坐在林间小道旁的木椅上促膝谈心。
女生们都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美则美哉,却缺乏一种隽永的韵味。不韦正自这样感叹时,一个白衣裙女子的倩影掠过他眼前,旋即又消失不见。
不韦不想打扰那些谈兴正健旺的老同学,便向小树林边缘的一张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椅子走去。此刻椅子上正坐在一个女人,就是刚才那如白鹭般掠过他眼前的白衣裙女子——上半身的剪裁近似于衬衫,腰部收得很紧,系一条一寸宽的布腰带,裙摆像一把阳伞一样舒张开去,在裙摆的左下端,以寥寥数笔画出一幅“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水墨画。啊,这位佳人不正是他初中时代的同桌肖纯纯吗?
“你是——肖纯纯?”
“你是——毛不韦?”佳人也带着惊喜回问。
佳人激动地站起身,不韦也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二十年的阔别仿佛流沙般从他们紧握的指缝间流逝。他们不自觉地坐下来,深情而又略带拘束地凝视着对方,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你还记得那次你生病请假一周,再回校上课的情景么?”纯纯热切地问。
“怎么可能忘记呢?”不韦笑着回答,仿佛淡忘便是对那段美好时光的一种背叛。
“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关于浮力的计算题,而你在家自习了这部分知识。你总是在物理老师解出一道题的前一分钟,抢先正确地解出了那道题。有一回我忍不住为你鼓起掌来,这惹来了物理老师的愤怒,他训斥我说,‘你再无视课堂纪律我便将你逐出课堂!’那时你投向我的目光有如万应的膏药,涂抹在我敏感委屈的心头,使我心底的痛苦与委屈顿时消失。”
“而你对我的鼓掌令我的内心感到无比自豪。在那之后的人生路上,每当我对坎坷的命运望而生畏,你的掌声便在我耳际响起,鼓励我、鞭策我,给我勇气与动力。”
“那短短的数声掌声,对你竟产生了如此神奇的力量吗?”纯纯带着感动的泪光问。两人又一同回忆起别的往事。
那个时候他们正值情窦初开,他们不仅期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蔷薇色爱情故事的主角,退而求之,成为他人爱情故事的配角也行。这也许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情怀,就如《西厢记》中的崔莺莺有个红娘,《陈三五娘》里的五娘也有个贴身丫头来推波助澜,人总是出于善意的好奇与对热闹的追逐,喜欢往别人的爱情故事里钻,更别说是这些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了。
在课间十分钟、在早读开始之前的片刻里,在同学们推着单车或步行挤出校门的途中,有一个小道消息传播开来——语文老师的女朋友竟也在这所中学里,是高二某班的地理老师!就像一滴红墨水滴入一缸清水中,整缸水立即变成浅红色。关于语文老师女朋友的消息也是这样迅速地传遍全班。
同学们自发组成了“狗仔队”,几番周折与努力终于“查出”语文老师女朋友的相貌与名字——她的芳名叫邓秀兰,又高又瘦的个儿,肤色接近象牙黄,拖着一条四凤那样在人潮中已很难见到的长及腰肢的麻花辫。当她笑起来时,眼角便现出淡淡的鱼尾纹。据说她与语文老师是“姐弟恋”,两人相差三岁。那时同学们并不懂得“女大三,抱金砖”,只觉得很难理解语文老师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从装扮到年龄似乎都老气横秋的女人。但是大家对捕捉与议论这个爱情故事任何细枝末节的热情与劲头依然那么高涨。
大约是上午十点半,正值同学们从大操场做完体操走过天桥回到教室的途中。在一段较狭窄的楼梯上,像河道堵塞似的,同学们挤在一起滞留不前。鹤立鸡群的是邓秀兰,她的象牙黄的肤色、四凤式的单长辫、落伍的衣装这些招牌式的东西使她立刻引起不韦班里同学们的注意。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肖纯纯却不知从哪里获得的勇气,放声大叫:“邓秀兰,我们语文老师的女朋友!”大家为之哄堂大笑。邓秀兰迅速回转身,想逮住直呼她名字的人,可是肖纯纯早已闭口,隐藏在人群中。
“是谁这样放肆无礼,直呼我的名字?”邓秀兰气得脸色发黑,法令线显现出来,显得很是老气。
但是众同学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没有谁出卖他们的“女英雄”肖纯纯。下不了台的邓秀兰伸手指着不韦,怒不可遏地说:“你笑得最响,一定知道说这话的是谁。你给我留下!”
在女地理老师怒气冲冲地逼问时,不韦却咬定他仅仅是听见那句话而笑起来,却不知道说话的是什么人。秀兰当然不肯相信,也不肯饶恕,她愤愤不平地说:“现在的学生眼中越来越没有尊长了。在以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你们却对老师直呼其名,还拿老师开玩笑。这成何体统?”
“那位女生说的难道不是真话吗?”不韦斗胆说。
秀兰一时间哑口无言。
“老师,上课铃就快响了,我能回教室了吗?”不韦不卑不亢地问。
秀兰想到自己也有课,估计自己一时间无法从这个茅坑石般又硬又臭的小子嘴里掏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便烦躁地挥一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不韦回到教室里,上课的老师还没有来,同学们为他鼓掌欢呼,欢迎他顺利归来。从此以后,每逢有同学远远地遇见那老气横秋的爱情故事的女主角,便放肆而无恶意,甚至是天真无邪地大喊:“邓秀兰,我们语文老师的女朋友。”这样做的后果是语文老师让大家某次周记以此为题材,作一番深刻的检讨。检讨大家都写了,却是些言不由衷的空话,更没有谁傻到承认那句又真实又滑稽的话曾经从自己口中喊出来。
故事的结局是才子迎娶了佳人,最初的兴致过去了,热情如灰烬般冷却下来了,语文老师不再为妻子的投诉与不满而迁怒于他的学生。而同学们也懒得讲以往的口号更正为“邓秀兰是我们语文老师的老婆”,于是双方都归于沉寂。这也是常理——哪怕像安徒生那样举世闻名的童话作家,当写到“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只能就此搁笔。
上语文课的时候,尽管老师讲得很投入、生动,班上的同学仍无法杜绝交头接耳或传传小纸条的陋习,就像吃饱了的老鼠仍需要不时磨磨牙一样。这时不韦接到同桌的肖纯纯传给他的小纸条,上面用潦草的铅笔字写了一句话:“放学后去喝一种紫蓝色的饮料,好吗?”
在当时的市面上,几乎由三种饮料称霸市场:盛在一种凹凸有致,状如女性躯体的玻璃瓶里的黑色的可乐和橙色的橙汁,还有就是绿色铝罐装的“健力宝”。当时的人们对食用色素的危害性一无所知,所以当不韦听说有一种有别于黑色可乐、橙色橙汁、无色健力宝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紫蓝色饮料,立刻跃跃欲试。其实肖纯纯倒不是等不及下课了再告诉同桌这个“好消息”,而是以冒险传字条的方法告知这件事,更能增加此事的乐趣。
放学了,他俩推着单车走出校门。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如果有同学看见他俩并肩骑车,也许明天班上就会传遍他俩偷偷约会的“桃色新闻”。他俩的羞涩感压倒了对神奇饮料的渴求,还是纯纯领先想到对应的策略,她装作很自然地对不韦说:“我骑车在前面领路,你跟在我后面。”于是难题迎刃而解。
他们骑行了约二十分钟,在一座立交桥的下面,有一家铺面只有一米半的小店,柜台上摆着两个饮料机,左边一个盛着乳白色的液体,不知是牛奶、杏仁汁还是椰汁;右边那一个则盛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紫蓝色液体,它美得像紫罗兰花瓣,色泽又深又浓,使人联想到毒性最强的蘑菇或毒蛇的毒汁。有一个刹那不韦竟这样像:这么美的饮料,哪怕被毒死了也值得!
店主是个又干又瘦的高个儿妇人,近似于鲁迅笔下的年老的“豆腐西施”。两人虽没交谈,却有一种共识——也许这枯槁的妇人长年累月地饮用这种毒蝴蝶般的紫蓝色饮料,对毒性产生了抗体,才活到现在处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妇人用两个硬塑杯注满了美得出奇的紫蓝色饮料,一边递给两人,一边干巴巴地说:“两杯两元。”
不韦在刹那间想到要像约会女朋友一样阔绰地替纯纯出饮料钱,可又拿不定纯纯会不会接受。就在他犹豫之时,纯纯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们都不是会赚钱的消费者,还是AA制吧。”不韦像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似的,木偶般动作机械地点点头,从自己书包的小袋中收罗到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钱,递给已昭华老去的长年中毒似的饮料店老板娘。
两人各自端起注满还在不断冒泡的紫蓝色饮料,毫不在意地对着尘土飞扬、车水马龙的马路,像喝啤酒一样碰杯,脸上绽放出满足、自豪的笑意,将似乎是由含剧毒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以及的确混有大量浮尘的紫蓝色饮料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入口中。
就在此时,纯纯冷不丁说:“不韦,我们来一个约定——让我们一起吃遍天下美味!”
“吃遍天下美味!”不韦郑重其事地高声喊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丝毫未怀疑在自己此后的人生道路上,也许会背叛、淡忘这诺言,或是将它视为无足轻重的戏言一笑置之,像烟蒂一样抛弃在羊肠小道的一旁,潇洒地前行。
在周末,班上较为意气相投的十几个男女生会像一群野鸽似的随心所欲地一忽儿飞到东,一忽儿飞到西;他们一忽儿到这个同学家中闹腾,一忽儿到那个同学家中戏耍。后来,他们比较固定到一个名叫罗东升的男生家中去,因为他家是独门独户的一座小洋楼。院子里长满虎耳草和秋海棠,还有一座秋千,天台上有一个羽毛球场,客厅里有怎么吃也吃不完的糖果。
起初去的时候,同学们见到过东升的父母亲。他的父亲是一个身体结实,开始谢顶,对人和蔼可亲的年过半百的男子,母亲则是头发斑白,笑容可掬,满脸皱纹的慈爱的化身。听说东升的姐姐是当红的车模,但谁也没见过她。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一小伙人又兴致颇高地涌到东升的家。但是这些毛毛躁躁、半大不小的孩子一踏进客厅准备像以往一样将茶几上的糖果盒“洗劫一空”时,却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在那张蒙着银灰色丝绒的贵妃椅上,慵懒地斜躺着一位身穿高开叉黑白蕾丝旗袍的身材玲珑有致的年轻女人。她就像一条从高山上垂挂下来的瀑布,白皙柔软的肢体也是这样从躺椅的高处垂挂下来。佳人的脸笼在淡蓝色的烟雾之后,因为她纤长的指尖正轻轻地夹着一支比普通香烟更为细长的水果味女士香烟。除了香烟头升起袅袅的烟雾,她的唇间、鼻孔里也喷出源源不绝的蓝烟,仿佛她姣好的脸是一个香烟缭绕的香炉似的。她旁若无人的神态与动作令同学们发窘。
东升分开众人,亲昵地喊了声“姐姐”,车模如梦初醒地朝弟弟转过头来,随意地点了点头,问:“这些是你的同学吗?”
“是的。”
“随便玩,别客气。”车模说完这句话,神志又傲慢地撇下眼前的众人,回到她自我的世界里去了。
同学们谁都不好意思像往常一样黄蜂似的一拥而上,抢夺糖果盒里的巧克力和酥心糖。他们踮起脚尖爬楼梯,一直爬上天台,在那儿玩打羽毛球。有一个同学甚至惴惴不安地问东升:“我们这样玩,会不会吵到你姐姐?”
“能吵到倒是奇了——她烟瘾一上来,比民国人抽鸦片还有过而无不及。”
话虽这样说,大家还是担心跑动的声音会传到楼下,于是大伙儿都脱下球鞋。
不韦见到了车模之后便丢了魂儿,像拜伦见到威尔莫夫人而坠入情网。这情窦初开的少年巴不得能再见上伊人一面,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溜下楼去的妙方。他对东升说:“人有三急,我要上卫生间。”
“到三楼我父母卧室里的卫生间吧。”东升大方地说。
“这样不太好,我到一楼客厅旁的卫生间吧。”不韦别有用心地坚持道。
“也行。快去快回——就要轮到你上场了。”东升说。
不韦一边下楼,一边思索着见到东升的姐姐时该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脑袋一片混乱,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往常的急智此时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但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到了客厅一看,伊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有不甘,于是畏畏缩缩地向车模刚才坐过的银灰色丝绒贵妃椅走过去。他做贼心虚地左顾右盼,然后偷偷摸摸地伸出手来,在椅子上来回摩挲。忽然,他看见糖果盒旁的水晶烟灰缸里有一节又细又长的白色烟蒂。他如获至宝,将那截烟蒂轻轻抓在手心里,再将它用一张面巾纸仔细包好,藏进牛仔裤的袋中。这一幕被真正下楼来上卫生间的肖纯纯窥见了,她憋了一肚子气,不跟不韦打招呼就径直跑回天台去。
次日早读的时候,纯纯多少把发生在昨天的不愉快的事情忘记得差不多了,她兴奋地压低声音对不韦说:“听说邓秀兰怀孕了!你相信吗?”
“你走坏运气了?”不韦没头没脑地问。
纯纯听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怒气冲天,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场合,提高嗓门说:“我说的是邓秀兰怀孕了!”
全班同学静了下来,朝他们投来惊奇的目光。纯纯的脸涨得赧红,而不韦则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本来无话不说的两位同桌从此开启了冷战模式,他俩不交谈,甚至不互相瞧对方一眼。他俩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其实不过是一个美丽动人的车模横梗到他俩之间,形成了比高山深涧更难逾越的鸿沟。
在以往,化学是不韦最为喜欢的一门学科,化学老师是他最敬重的一位师长。每当上化学课时,他的双手静静地叠放在书桌上,双腿舒适地垂放在地板上。使他如此循规蹈矩的不是课堂纪律的约束,而是他对化学的喜爱已达到忘乎所以的境地。但是,如今他在化学课上尽管没有违反纪律,却常常无法自控地走神。他的心神驾着孙悟空的祥云,去到罗东升的家,去看望那穿着蕾丝旗袍风情万种地斜卧在贵妃椅上的佳人。刹那间,他的神思又回到课堂上,恰好听见化学老师说:“同学们,你们一定想不到吧——钻石与木炭的化学成分皆为碳。”
这句话的确令不韦大吃一惊。他漫无边际地想:如果我能在化学实验室里从木炭中提炼出钻石,我将把它奉献给罗东升的姐姐。女人不都喜欢钻石吗?只是如果我能做到将木炭化为钻石,恐怕别的化学家也能做到,钻石的价值不是要贬为粪土了吗?他就这样胡思乱想,将老师的授课当作耳边风,直至下课铃响起,才将他从不着边际的玫瑰色迷梦中惊醒。
他的化学成绩惨遭滑铁卢,化学老师用惋惜的语气对他昔日的得意门生说:“是什么事情使你分了神吗?学习对于一个学龄少年是至关重要的。我希望重新看到你全神贯注地学习,勇夺每次化学考试的桂冠。”不韦既感动又内疚,也想过将精力完全放在学业上。可是到了下课,似乎有魔鬼驱使似的,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往罗东升身边靠拢。他在心里无限强烈地想将话题引到东升的姐姐身上,即使只谈及她今天是否吸烟了也好。可是东升完全觉察不到同班同学的这种热望,他谈自己、谈同学、谈老师,甚至连校门口卖橘红色橙汁和黑色可乐的小店也谈到了,就是绝口不提自己当车模的姐姐。不韦每次带着大失所望的心情在预备铃响时回到座位上,告诫自己在即将开始的这节课里无论如何不能走神。可是当授课老师登上讲坛,他的魂儿又失去控制,飘飘悠悠地往那个风情万种地躺卧在贵妃椅上的佳人飞去。
到了夜里写家庭作业的时候,他恍恍惚惚的神志终于有了一片可以恣意现形而无需隐藏或克制的空间。他对着打开的空白的作业本,可以一连一个小时一个字都不写。他对罗东升姐姐的爱,在他这样的年龄,情欲的成分少得几乎没有。他更为着迷的是她吸烟的姿态与动作,半睁半闭的双眼。想到这些,他忍不住拿出藏在一个小小的镀金铁盒子里的她吸过的白色烟蒂。他先虔诚地用面巾纸将自己的嘴唇擦干,然后才将那被他视为无价之宝的烟蒂小心翼翼地插在他的上下唇之间。他听到门把手转动的轻响,慌忙将烟蒂放回金属小盒,并将小盒子藏在摊开的书本下面,这才转过头,对走进房间里来的母亲微笑着说:“妈妈,我还在写作业呢!”
“近来你的作业仿佛愈来愈多啦。”
“是呀,毕业班了嘛。”
“但也得注意身体!妈给你炖了一碗乌鸡枸杞汤,趁热吃了吧。”
“好的,您放那,我写完这道题就吃。”不韦装出勤奋学习的样子。
母亲放下炖汤就离开了,并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
不韦心头涌生出无尽的自责,其强烈程度是化学老师对他的责备与鞭策所不能同日而言的,因为他的整个生命是这个女人给予的,再加上五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无微不至的关爱,他对学业的荒废怎么对得起生他、养他的母亲呢?他流下了自责的眼泪,赶紧奋笔疾书,以便夺回浪费了的光阴。
美术课是同学们最喜爱的科目,只因为课堂上同学们乱作一团,而美术老师却不闻不问。老师是个年轻男子,刚结束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只要他不寻短路,哪怕他做出再大的荒唐事来,知情人也都会谅解他。每逢上美术课,他将当天要画的一个石膏立体图形或是一棵卷心菜,又或者是一个玻璃瓶和一个酒杯往讲台上一搁,便大功告成地退出教室,背部靠在教室外走廊的栏杆上,点燃香烟,吞云吐雾起来。哪怕教室里闹得再不像话,他也视若无睹,袖手旁观。
在这自由过度的美术课上,不韦草草画完了讲台上的东西,便打开美术本新的一页,信手画一个人物的头像。当画了六、七成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画的竟是罗东升的姐姐。纯纯用闪电般的动作从他手里夺过美术本,往东升的书桌上抛去,一边不怀好意地大声嚷嚷:“罗东升,毛不韦偷偷画你姐姐呢!”不韦的脸刹时涨得通红,犹如煮熟的虾。但东升却不以为然地回应道:“画就画呗!不过我姐姐最近被老鼠折腾得够呛。”
“怎么回事?”不韦担心对东升的姐姐表现得过度关心又被纯纯取笑,但还是忍不住热切地问。
“有一只半大不小的老鼠跑进我姐姐的衣帽间了。”东升感到自己说的事情很滑稽,便忍不住笑起来。
“我不怕老鼠。去年有一只老鼠钻进我家,还是我活捉了它并把它扔到楼下垃圾桶离去的呢!”不韦自豪地说着其实是臆造出来的事情。没想到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东升问:“那你可愿意到我家去替我姐姐抓老鼠?”
不韦心中同时浮现出老鼠叫人恶心的形象和东升的姐姐出水芙蓉般的容貌,他明白这时再次见到车模的难道的机会,便装出无所畏惧的表情说:“我不怕老鼠,去就去。”
三小时之后,不韦已身处朝思暮想的佳人的闺房。车模姐弟怕老鼠,早已退出了房间,远远地在客厅里“静候佳音”。在这淡紫色调的闺房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风雅,那么妩媚。但是,他不是来欣赏这美丽的私人空间的,人家允许他来到这,只是因为确信他能够徒手活捉一只带细菌的、模样令人恶心的小老鼠。其实他也害怕老鼠,他自问为什么他刚才要充英雄呢?撒谎的苦果现在要自己独吞了。
他转过身去,可是房门已被关闭,因为车模姐弟担心老鼠乱闯,而且相信不韦有活抓它的勇气和能耐。他硬着头皮走进衣帽间,“刷”的一下将有轨活动门拉开,又用力地将挂在衣架上的衣裳推向一旁。只见一只来不及回避的老鼠,全身瑟瑟发抖,蹲在衣柜的一个角落里,小眼睛中流露出对生的渴求和对捕杀者能手下留情的企盼。
看着这样一只既叫人可怜又叫人恶心的小东西,不韦口中喃喃地说道:“老鼠呀老鼠,你怕我,可我更怕你!你能自动消失吗?”
可是老鼠并没有听懂这番滑稽的建议,它依然颤抖着,怕得要死。
不韦只得认真考虑如何对付这只无路可退的小东西。他计上心头,打开门缝喊:“东升,你家有带瓶盖的空瓶子吗?”
“枸杞瓶行不行?”
“快拿给我看!”
空瓶子很快被送到除四害常胜将军的手中。他就瓶盖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拿着空瓶,瓶口朝下,对准蜷缩成一小团的老鼠猛然倒扣下去,猝不及防的老鼠被罩在了瓶中。它恐惧地左右扭动着灰色的小身子,发出哀求的“吱吱”声。不韦心里克服着对老鼠强烈的恶心,将瓶盖从往上提了一点点的瓶口下方插进去。老鼠一开始不知逮住它的人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当它领会过来时,便十分配合地蹲到盖子上。不韦小心地将瓶子正立,把盖子盖严。小老鼠似乎有点后悔它的配合,只见它在瓶子里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活像一朵在风中摇曳不定的火苗。
当不韦将这瓶“罕见的补品”呈献给姐弟俩时,他们都连连后退,表示将处理这只老鼠的大权归给不韦。不韦只好决定将它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里,至于它以后的命运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离开东升的家时,穿着薄如蝉翼的以地长裙,显得像一枝薰衣草一样婀娜多姿的车模亲自送出了院门,给了这个勇敢的少年一个甜甜的飞吻。刚才再多的恶心、畏缩,此刻在这个飞吻里都得到了足够的补偿。
在一个雨后初霁的五月的清晨,由于下了一宿的绵绵细雨,不韦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时,发现小巷里每颗卵石都被大地母亲用雨水冲洗了一遍,显得光润洁净。铺着柏油的大马路像淋湿的长蛇。路旁花圃里植物椭圆形的叶片上缀满晶莹的雨珠,像哭泣的唇上沾着的泪珠。连路旁状如丝带的狭长草叶上,也满是水晶般的残雨。他怀着舒爽的心情向前骑去,远远地看见在旧海关那座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欧式建筑前面的小广场上有正在拍婚纱照的新人。令不韦稍微意外的是新娘穿的并非传统的白色婚纱,而是翠绿色的抹胸收腰大蓬裙。她的肌肤白得如同初春的残雪,这使她远远望去如同一朵开在绿叶中的洁白素净的茉莉花。不韦忽然记起古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产生了从近处看一看这么早就出来拍婚纱照的准新娘的五官。于是他朝那一小撮人(一对新人、摄影师和助手)猛踩了几下脚踏板。
准新娘的面貌渐渐清晰了,不韦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全身一哆嗦——那位茉莉花般的新娘,不正是罗东升的姐姐吗?而新郎是一位与她十分相配的身穿黑色礼服的一表人才的年轻男子。
不韦发了疯似的忽然掉转车头,饶了一大圈后才向学校骑去。
这一天在学校里,肖纯纯似乎故意戳他的痛处似的。当校花下课时从他们身边走过时,纯纯阴阳怪气地说:“校花长得真漂亮,但显然没有罗东升的姐姐漂亮。”
不韦一听此言,又想起清晨见到佳人与爱人拍婚纱照的情景,他内心的伤口仿佛被纯纯用力地撕裂开来。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悄悄地溜开去疗伤了。
对车模绝望的爱与对纯纯的愤恨自此不可思议地叠加在一起,犹如一本书的封面与封底,而书页上所印的是他热烈而青涩的少男情怀。这时一场旷日持久的赌气:他与肖纯纯几乎不再交谈;不再一起上另一位同学家玩;也不再一起去品尝“世间的美味”。直至初中毕业,两人就读于不同的高中,也未能打破这一层坚冰。长大成人之后的不韦想,假如当初没有车模的介入,也许他和肖纯纯会从青梅竹马的少年玩伴成长为情投意合的青年爱侣,最终携手步入婚姻神圣的殿堂。但人生又哪有那么多“假如”?
同坐在小树林边缘长椅上的不韦与肖纯纯,都怀着无限的感慨打量着对方。
“那时我们多傻啊!为了小如芥末的事情赌气长达半年。”纯纯又是笑又是叹息地说。
“是呀!当我懂得珍惜前缘时,我们早已在人海中各分东西。”不韦真心实意地附和道。
“虽然我们各分东西了十几年,但今天我们又萍水相逢了。能再找个时间与你单独聚一聚吗?”纯纯落落大方地问。
于是,两人很快约定了再次单独会面的地点和时间,便都若无其事地回到旧同学中间去,不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以旺盛的食欲共进丰盛的午餐。
为了避免遇到彼此的熟人,他俩将约会地点郑重其事地定在海岛礐石半山腰的一家日式茶馆——“晴日木屐”,也许茶馆老板是一位永井荷风的崇拜者吧。
不韦之所以赴这大有深意与悬念的密约,与他明白自己身患绝症,已不久于人世大有关系。他在尘世间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又何苦以世间的道德律令来约制自己的真情实感呢?如果不是车模“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许此际朝夕相处的伴侣不是现在的妻子鱼小殊,而是肖纯纯。
他准时地来到“晴日木屐”茶艺馆,发现这座“人”字形屋顶的两层木屋的房前屋后生长着不计其数的小叶榕。一束束长达数米的棕色气根从枝部笔者地垂挂下来,随风飘动却不纠缠不清。深灰色的树皮,两面光滑、呈狭椭圆形的深绿色叶片,再加上飘飘然的气根,使每一株小叶榕看上去都像一位道骨仙风的长者伫立在世外桃源般宁静的山间。
他在侍者的引领下走进茶艺馆,发现里边的陈设布置皆为东洋风格:纸窗、草垫、浮世绘。他坐下来点了一杯日本抹茶,静待肖纯纯的来临。
距约定时间已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对于一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这样长的等候时间正好烘托出女方的矜贵及男方的“诚意”与风雅,但对于身患绝症的不韦而言,却深深地触怒了他。就像你从一个腰缠万贯的富人腰包里盗取一百元,富人毫不在意;可是一旦你是从一个山穷水尽的流浪汉口袋里窃取一文钱,他却要诸天咒地,大动肝火。不韦在心里强烈地抱怨纯纯无视他所剩无几的宝贵生命而进行可恶的浪费,这无异于谋杀他的生命——当然,她并不知道他不久于人世的秘密。
他烦躁不安地走出茶艺馆,站在馆前一株小叶榕下面,眼前恰好垂挂着一大束竹帘子似的气根,将他与登山者及前来品茶的顾客隔离开来。
就在此时,他看见略施脂粉、穿一袭类似佐拉笔下罗兰斯郊游的白长袍的肖纯纯姗姗来迟。他正想招手唤她,一辆金色的阿什顿马丁跑车开过来,停在他与纯纯之间。跑车副驾座上一只肌肉发达、头大额宽、颈毛厚、臀部宽短的棕色藏獒蠢蠢欲动,向纯纯放声吠叫,令她吃了一惊,连连后退,撞上了身后的一株小叶榕。
跑车与藏獒的主人是个身着荧光绿夏季西装和特步球鞋,头发油光可鉴,随时准备对人面桃花大献殷勤的情场老手。他只望了纯纯一眼,就像一个毕生研究蝴蝶的昆虫学家认出一只世所罕见的枯叶蝶一样,认出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既美丽又风流,放荡形骸的少妇。他装出惊骇而不安的样子询问纯纯受了惊吓没有,并提出请她到茶艺馆里喝杯茶以表歉意。
纯纯仰头朗声大笑,她的波浪状的长发在这种大笑中跳舞似的晃动,从树叶缝隙间射下的光斑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丰满的胸脯与洁白无暇又优雅动人的罗兰斯式长裙上。她用自信的女人特有的腔调对眼前的情场浪子说:“我与一个爱慕了我十几年的男人约好了在这家茶艺馆相会,如果带你前往,岂不是让你俩大动干戈?”这轻薄的美妇人似乎见到两个对她具有好感的男人正在拳打脚踢,她感到有趣极了,再次发出不怀好意而又得意洋洋的狂笑。
那人不愧为情场老手,他顺水推舟地请求加入纯纯的微信,约好今晚在汕头一家顶级的西餐厅会面。
不韦亲眼目睹当年纯真无邪的同桌如今已变成一个虚荣的美妇人,在她富足而空虚的婚后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便是处心积虑地想如何将她看上眼的男人收为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奴隶。他知道纯纯还没有看见他,于是无所留恋的他沿着山路头也不回地走下山来。
当他坐在37路公交车经过礐石大桥时,望着清波荡漾的礐石海峡,他禁不住将妻子与纯纯作了对比。
往日的种种如电影镜头般浮现在他眼前:由于他喜欢吃洋葱炒肉片,小殊便隔三岔五买回洋葱,炒出新鲜可口又带着淡淡甜味与独特清香的洋葱。他每次总是像一头饿兽一样将满满一大盘洋葱扫荡一空。有一次在饭前,他无意间走进厨房,见到正在切洋葱的妻子泪水横流,他惊讶万分地问发生什么事啦。小殊笑着回答:“傻瓜!难道你不知道切洋葱时挥发到空气中的辛辣的汁液会催人流泪吗?”以后一吃到洋葱就想到妻子泪水迷蒙的脸,虽不是痛哭流涕,但她为了让他吃上洋葱而受的苦,却令他大为感动,难以忘怀。
每四年电视直播“世界杯足球赛”的时候,他总是彻夜不眠地观看,热情高涨难以言表。白天若是逢上周末,他便睡上一整天,以便夜色降临后继续奋战在电视机前。那天睡到暮色四合时他才醒来,于半梦半醒之间惊诧家中何以如此宁静。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即使在夏季拖鞋也从不离脚的妻子此时却赤着脚,像猫咪一样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来回走动做着清洁工作。当她发现他醒来了,莞尔一笑,立刻用托盘端来了晚餐,把它们一一摆放在床头柜上,犹如照顾一个患病的孩子。
婚后不韦对妻子说,他很享受两人世界,暂时没有生小孩的打算,于是妻子体谅地同意了。她从不表露自己多么喜欢小孩,也从不对亲朋好友的小孩表现出过度的兴趣。直到有一天,他找不到一条刚买的银灰色金利来领带,在卧室里翻箱倒柜地找,无意间拉开妻子放袜子的一个抽屉,看到一双婴儿的虎头鞋。他蓦然记起这是前年到北京旅游,在一个庙会上见到竟有人卖虎头鞋,没想到妻子背着他,偷偷买下来了。这双一针一线都是人工的虎头鞋比千言万语更能表露妻子对于生儿育女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却冻结在对他的爱与尊重里。那几天,他一直处于愧疚之中,深深地反省自己无可救药的自私,同时又感动于贤良的妻子对自己的理解、宽容乃至迁就。
他在公交车站下了车步行回到家时,小殊早已回家,正在准备午餐。最近她越来越少上曾经倾注了她大量心血的服装店里去,即使去了,每回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他打开门,走到她身边,“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在她眼前。她显然受了一惊,伸出双手用力地想将他拉起来,但他固执地跪着,说:“你先听完我的一番自白,如果你能原谅我刚刚犯下的错,再允许我起身吧;如果你不能原谅,我将长跪不起。”
“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事,哪怕是犯下伤天害理的罪行,我发誓我都会原谅你的。”
“不,先听我说——”不韦执意说,于是他毫不隐瞒地讲述了同学会,初中往事和今晨在礐石茶艺馆不成功的会晤。
“现在你可以起身啦——我完全原谅你。”小殊含着莹莹泪光说。
“可是我在情感上出轨了!”不韦激动而惭愧地喊。
“谁没有意志薄弱的时候?最终你回到我身边,这就标明在你内心的天平上,谁才是至关重要的。”小殊边说边把丈夫扶起来,让身体虚弱的他坐在沙发里。他像怕黑的小孩一样不让她走开,拉她紧挨着自己坐下。他俩就像小姐弟一样亲密无间地挤坐在一张椅子里,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如果可以将不韦的病情画成一幅折线统计图,那是一条时有起伏,病情的严重性不断攀升的图像。病痛是个粗鲁的不速之客,它不分你是在怡然进餐、安然入睡还是漠然独处,它说来就来,以它毫不含糊、难以承受的□□上的痛苦不由分说地征服你。
不韦洗澡的时候,腹部像被刀捅了一下一样感到一阵撕裂似的剧痛。他本能地伸出五指扑向浴室的瓷砖墙面,可是身体仍像中弹似的向下滑倒。他像一摊烂泥似的瘫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嘴里发出焦急的求救声:“小殊,快救救我!”之后便疼得昏死过去。当小殊发觉丈夫洗澡久未离开浴室,推开浴室的门一看,才发现昏迷的丈夫。她来不及给他穿上衣服,将赤条条的他扶到床上,拿来医生开的止痛药,将他平躺的身体扶起来,撬开他苍白的嘴唇,将药片投进他的口腔,把温开水灌入他的嘴巴,重新让他以一个舒适的姿势平躺在床上。一会儿之后,她看见他安然入睡,似乎摆脱了病痛的折磨,她这才安下心来。
但是旗开得胜的阵痛尝到了取胜的甜头,它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肆无忌惮地折磨这个可怜的手无寸铁的病人。不韦不是在刷牙的时候突然疼得牙刷和口杯从手中掉落,就是进餐时骤然疼得松开饭碗捂住腹部。若疼痛发作时小殊恰好不在身边,他便会怀着恐惧的心情大声呼唤妻子。假若妻子来迟了一步,他便会以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冲妻子大发雷霆,无视妻子内心的委屈与痛苦。可是无理取闹之后,他又会怀着深深的自责负荆请罪:他会低声下气地,甚至双膝下跪祈求妻子的谅解。妻子在这种忽冷忽热的情绪面前,她自己的情绪也一步步滑向崩溃的边缘。
一天夜里,妻子在睡梦中似乎听到受伤的野兽痛苦、低沉而沙哑的嚎叫声。这声音让她脊背发凉,猝然惊醒。那恐怖的声音原来是躺在她身边的丈夫发出来的。他显然正经受着腹痛的折磨,全身缩成一团,却仍剧烈地颤抖与抽搐着。面对这具苦不堪言的□□,小殊的睡意顿失,她慌里慌张地跳下床,打开灯,取来丈夫的止痛药,用温水让他送服。可是当他的痛苦稍微减弱,能说话时,他却蛮不讲理地指责妻子为何在他呻吟了那么久之后才理会他。小殊噙着委屈的泪水向丈夫赔罪。
可是天快亮时,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触碰到又软又湿的什么东西。她吃了一惊,醒了过来,只见丈夫双膝跪在她的床头,将她的手拉近并按在他泪流满面的颊上。他泣不成声,却仍絮絮叨叨地,真诚而悲痛地为自己夜间的无理取闹不停地忏悔。她的心一酸,与丈夫抱头痛哭。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理智将随着丈夫越来越严重的病情走向崩溃。
在服装店工作的时候,她几乎成了行尸走肉。她无视进店来的每一位女宾对服装独特无二的追求,她不管宾客在身高、体重、年龄、气质及爱好上有什么区别,她总是打开电脑,随意取出一个款式,对那个款式胡言乱语地夸耀一番,让宾客带着半信半疑或不尽满意的心情接受那其实根本不合适她的款式。
有一天,一个肥胖而凶悍的中年妇女闯进店中,指着小殊厉声责备道:“你给我的同事设计了一件郁金香小黑裙,并对她说那款式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几天前你也给我设计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小黑裙,对这你要怎么说?”
小殊近来情绪不好,很容易就怒火中烧。她反唇相讥道:“虽然是一样的裙子,但穿在你和你的同事身上,恐怕没有人会看出是同一款式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肥胖的女宾怒不可遏。
小殊的合伙人慌忙走上前,提议免费为女宾的小黑裙作些适当的改动,这才平息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送走顾客后,合伙人温和地望着小殊,说:“我们没有权利讽刺顾客对于美的追求。”
“是的,我知道我错了。”小殊说罢放声大哭。
合伙人关切地望着她说:“如果你需要暂时停止工作回家照顾丈夫,店我可以一个人先撑着。”
“谢谢你,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小殊慢慢收住眼泪满怀感激地说。
被“宣判死刑”之后的不韦饮食起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不再提议吃炒洋葱,倒是小殊仍隔几天就从菜市场买回来洋葱,有时炒猪瘦肉,有时炒牛肉。但是他望见餐桌上摆的洋葱,不再像过去一样露出馋嘴的小男孩一样眼睛一亮的表情,而是出于对妻子辛苦了一番的感激与体恤,懒洋洋地将筷子伸到那盘菜,象征性地夹了几筷。他的饭量也越来越少。为了让他多吃几口饭,小殊将沙茶牛肉的酱料淋到他的白米饭上。他果然多扒了几口饭。可是总体来说,他的胃口还是越来越小,身体也随着越来越瘦弱。如果将他的躯体比作一个大火炉,投进炉膛里的干柴越来越少,于是生命之火便随之暗淡下去了。
小殊不明白是不是体力上的急剧衰弱导致他变懒了。作为健康的成年人,过去不韦每天刷两次牙,洗数次脸,洗一回澡,换一回衣服,是完全自觉而根本不需她从旁监督提醒的。但是现在不再按时上班的他一大早便醒来,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后来电视机就一直处于新闻频道了),他木然地坐在电视机前,让那点声音和光亮陪伴着自己,填补着他精神的空洞。她几乎能肯定,什么信息也没能进入他的大脑与意识之中。
这样呆坐到九点多,小殊准备好刷牙的器具,在卫生间里招呼他去刷牙,他应声无精打采地起身,仿佛去完成一项毫无乐趣的义务一样地去刷牙。如果她不招呼他去刷牙(她这样试过一次),他那天便不刷牙。
他洗澡的样子更让她痛心。黄昏吃过晚饭之后,小殊将干净的替换衣服拿进浴室,招呼他去洗澡。他如夜游中人一样失魂落魄地跨进浴室,拧开开关,水像倾盆大雨一样淋向他穿着衣服的身躯,就像一个忘了带雨具的人碰上骤降的大雨却又不肯闪避一下,继续赶路的情形。小殊暗自叹了一口气,走进浴室关闭出水口,费力地帮助丈夫将湿漉漉的贴紧身体的内外衣物一件件地脱下来,再重新拧开开关,让温水冲洗这具又瘦又脏的皮囊。
小殊说不清他有多久不刮胡子了。但见黑色的胡须像野草破土而出一样从他的上唇与下巴顶出来,杂草丛生一样乱糟糟的。在他比较配合的时刻,她拿肥皂泡涂在他的嘴边,用电剃须刀帮他清除这些有碍观瞻的胡子。尽管她非常小心,还是在他的唇边留下几道红色的伤痕。
最让妻子忧心忡忡的是他变得越来越消沉。他现在连装模作样地看电视也不肯了。早晨离开了床铺,他便来到阳台,木雕似的钉牢在那里不再挪动位置。虽在初夏,他却畏寒似的情愿让阳光沐浴他的全身。只有当阳光的脚步走出他身体的疆域,他才又费劲地挪移一下身体和身下的椅子。
为了让这一潭死水般的生命不时漾起几圈涟漪,用心良苦的妻子总是不时找些话与他交谈,如问他牛肉想加沙茶还是黑椒,午餐想开在餐厅还是阳台。每回他却懒得回答,就像一个名医断定某个病人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外行的好心人却作出种种可笑而愚蠢的努力,并想征求名医的意见,那时名医的态度就和此刻的不韦如出一辙。
到了夜里——一般是在后半夜,不韦以为妻子睡着了,他便偷偷地、绝望地哭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完全抛开了一个成年人的尊严。小殊即使在这种时候被他惊醒,也佯装处于睡眠当中,因为她明白必须让丈夫有一个可以毫无羞耻地发泄情感的机会,这是任何安慰或鼓舞都代替不了的。
现在,小殊甚至带着留恋的心态回忆他对她大发脾气的情形,因为他现在整个人全垮了:他的意志消沉,感觉麻木,心情绝望。好像隐形的死神已来到他身边,就站在他身后。
第五章共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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