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洄境

　　巷道清清长长，斜阳渐落，将三人的虚影越拉越远。
　　经过一阵近乎窒息的沉默，对方率先开口：“momo？”
　　“是……铭浩吗？”
　　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慌张，余晓暮抬步上前，想要去触碰他。
　　察觉她的动作，男人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视线在余晓暮脸上逗留许久，又留意到她身后的江昼临，眉头一皱，旋即冷笑。
　　“原来是真的。”
　　“什么？”余晓暮不明所以，慌张地上前，想要去抓他的手，迫切得像要握住仅剩的救命稻草。
　　“你还想要装傻到什么时候？结婚当日玩失踪，和你妈一起卷钱跑路，在外头逍遥快活那么多年，现在回来，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她震惊地瞪大双眼，满脸不可思议，“什么叫我和我妈卷钱跑了……我妈妈也失踪了？”
　　“事到如今你还在演戏？”
　　潘铭浩一把拍开她近在咫尺的手掌，嗤道：“你失踪没几天，你妈就带着所有钱跑了，婚礼取消，我连礼金都没能要回来。温宁那个疯女人还一直讲些鬼话来替你遮掩，说亲眼看见你被鬼吃了，可笑！要真是被鬼抓了我也就认了，如今你好端端出现在我面前，还带了个小白脸，到底是几个意思？”
　　“不是这样的，”余晓暮被他愤怒的神色吓退，慌张地语无伦次，“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消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了，我好多事情都忘了，只能记得你，我还是费了好大功夫才……”
　　“别再用这种鬼话来敷衍我！”潘铭浩怒不可遏，声调也随之提高了几分，“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我也早认了，你但凡有一点点良心，就把钱还我，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我没有钱还你，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意识到他怎么也听不进去，余晓暮急得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要消失的……也没想要打扰你……可我们明明答应过要相互信任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语都变得断断续续。
　　“信任？你和你家里人做了这种事，还敢提信任？”潘铭浩几乎被气笑了，看着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娇软姑娘，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嫌恶，“我不报警抓你就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现在钱花完了，就想着再赖上我了？”
　　“我说了我没有！”余晓暮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游走，“我们……曾经如此相爱，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相爱？”
　　“那个婚礼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若不是另有所图，你一个千金大小姐，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要嫁给我？”
　　没料到他回如此作想，余晓暮怔住，眼中满是绝望。
　　“这么多年，我就是再愚蠢，也该清醒了。”
　　潘铭浩按下火气，转身便走。
　　余晓暮拉住他外套，哭着哀求：“我没骗你，我是真的很爱你，才想和你结婚的，你相信我……”
　　“你放手。”
　　他握住她手腕，眼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憎厌。
　　“我跟你，早结束了。”
　　说完，一把将她推开，转身便走。
　　余晓暮本就脆弱得如同那飘摇欲坠的蒲公英，被他奋力一甩，身子朝后，就要摔倒。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宽大的手掌从后伸出，将她稳稳扶住。
　　她泪眼婆娑，抬眸迎上了江昼临平静的眉眼。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扶着她肩膀，大拇指在她肩头轻轻摩挲，似在安慰。
　　她却再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痛哭出声。

　　临近六点，公交站前人来人往，学生们笑闹着结伴走过，余晓暮站在角落，低着头，用两侧碎发遮挡住红肿的双眼，生怕被人瞧见。
　　远处，江昼临正越过重重人群，快步往回走。
　　“要哪个？”
　　他一手拿着一杯奶茶，等着她来选。
　　“一个加了布丁，一个加了珍珠。”
　　她瞅了瞅，选了有布丁的那杯。
　　“我看另外一家好多人排队，你怎么选了这家？”
　　“那些是新派的奶茶，没有这种甜，怕你喝不惯。”江昼临耐心解释，末了，又道：“你要想喝，明日可以买。”
　　余晓暮心不在焉地点头，拿过奶茶，小口喝了起来。
　　“对不起，方才连累你被误会了。”她咬着吸管，嗫喏道。
　　“无所谓。”江昼临也拿过奶茶，漫不经心喝下，“现在，你有何打算？”
　　“没有，”奶茶有些烫，她抻了抻卫衣的袖口，用来包裹过于烫手的杯壁，“也不怪他不相信，若换作是我，也很难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无端端消失了十八年，又会毫无改变的重新出现。”
　　“不打算再找他谈谈？”
　　“他都不想见我，还谈什么。”
　　想起方才潘铭浩粗暴的动作，余晓暮狠狠吸了一口奶茶，咬牙道：“誓词都还没说，他也不算是我的老公，况且他不讲道理，人还又老又秃，我才不稀罕。”
　　话到末尾，还是没能忍住，泄露出一丝哽咽。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江昼临轻笑，漆黑的眸子藏在细碎的刘海下，幽幽沉沉，透不出星点光亮。
　　“不过，他刚才有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余晓暮吸了吸鼻子，喃喃道：“温宁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那日她当伴娘，和我一起待在化妆间，肯定知道些什么。”
　　江昼临点点头，总结道：“想要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要先找到她。”
　　“可我暂时……无处可去。”
　　她顿了顿，抬起仍旧微红的眼，小声央求，“我今晚……能不能先住在你家？”
　　“我保证，等我找到我父母，或是找到温宁，我就立刻搬出去，绝不麻烦你。”说着，还煞有介事地竖起三根手指。
　　“现在不流行发誓了。”江昼临机械地咬着奶茶里的珍珠，答得随意，“你要住便住吧，我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不是。”
　　“还有一个请求。”
　　“说。”
　　“我要买些换洗衣物，总不能一直问你借衣服穿。”
　　“你放心，钱会还你的。”
　　江昼临瞥了她一眼，瞳孔似无光的深潭，叫人琢磨不出情绪。
　　“走吧。”
　　“去哪儿？”
　　“商场，买衣服。”

　　江昼临的房子位于老城区的宝源街，是传统的岭南建筑，两层独栋，以玄瓦青砖砌成，半坡廊顶，四方天井，前头还有一方雅致庭院。
　　周围居民不多，对街商铺也都是些日用品店和小吃店，来往客流不多，整体还算清净。
　　一楼临街，古朴精致的三重门被翻新过，楼梯设在入口一侧，正厅宽敞，里头相对昏暗，晃眼一看，瞧不清布局。
　　二楼面积变窄，常用的客厅和两间卧室都设在上层，除却阳台，地板、墙壁都重新粉刷过，厨房也变作简洁的半开放式，纯色的木质家具，配上青黄相交的套方衬底满洲窗，古老与新潮的碰撞，倒是意外的和谐。
　　“客房的床上用品都是新的，除了我的房间，别的地方，你都可以随便进。”
　　江昼临递给她一条新毛巾，又递来一个新的洗漱杯和牙刷。
　　“洗衣机我明天教你用，家里厨具齐全，但没有买菜。我先给你两百块，你中午可以出去吃饭，外面有茶餐厅，麦当劳，必胜客，如果不介意，还能试试小碗菜。”
　　他难得那么多话，像在嘱咐一个小孩。
　　“你不和我一起吃？”
　　“……我要上班。”对方有些无语。
　　“哦。”
　　余晓暮后知后觉地点头：“还没问你，今年多大了？做什么工作？嗯……谈恋爱了吗？”
　　“28，在东暨大学教书，单身。”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
　　“什么？”
　　“到处给人安排相亲的阿姨。”
　　“你才阿姨！”意识到自己的实际年龄确实该被称作阿姨，余晓暮有些恼怒，拿起毛巾砸他，“我是怕你有女朋友才问的，我住在这里，怕你不好和她交代。”
　　“我孑然一身，无需同任何人交代。”对方敛了笑，将手中的毛巾重新抛回给她。
　　毛巾落在他手里似乎分外轻柔，轻轻一抛，不偏不倚，正盖在余晓暮头上。
　　“唔！”
　　她三两下扒拉掉，再抬眼，江昼临已经走到房间外。
　　“我先睡了，晚安。”
　　末了，他倏而转身，沉声嘱咐。
　　“晚上别来打扰我，我睡眠浅，不喜欢被人吵醒。”

　　“谁大晚上会去找你呀。”余晓暮抱着枕头，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絮絮嘟囔。
　　现在的客房是从前父母用的主卧，她从小认床，如今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只觉得两侧都空落落的，总感觉会有东西趁着夜黑风高，从床底下钻出来。
　　辗转反侧睡不着，外头又安静得很，余晓暮越想越觉得害怕，索性开了灯，望着晕开的暖黄灯光发呆。
　　所幸这光线似乎有催眠的魔力，她恍惚看着，眼皮逐渐下沉，思绪也随之越飘越远。
　　那是幽蓝的鬼火，荧荧曜曜，迅速朝她脚下蔓延。
　　周围是铁索晃动相撞的哗啦声响，鬼火愈烈，将晦暗的前路照亮。
　　她看不清，只能瞧见几道扭去的，朦胧的影子，绀紫色的碎屑从虚空中徐徐飘落，触上她裸|露的双肩，皮肤霎时似被灼烧一般，痛得她猛地一缩，转头去看。
　　景象诡异且模糊，不见生人，不见活物。
　　她的心头涌上一阵巨大的恐惧，正想寻路逃跑，忽然听见远方传来轻微呼唤。
　　声音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她却还是听清了。
　　那个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余晓暮，盼……余晓暮归。”
　　灵魂似应召了呼唤，余晓暮全身一颤，猝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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