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十二年

　　二零零四年的春天特别漫长。震耳欲聋的迪士高舞曲《No Limit》充斥着整个朱方城最后一个溜冰场的二零零四年的整个春天，“咚咚咚”的节奏声像声声春雷砸进青春，砸向少男少女们肆意飞舞的身姿，摩擦、撞击、牵手、热汗......一场盛宴在凋零之前最后的疯狂。
　　简易的收营台，不管是谁，五块钱就能玩上一下午。昏暗的方形空间约莫两百平方，内部没有窗户只装饰了些彩灯，入口处正对着大门，太阳好的时候，阳光能渗透进溜冰场，光滑坚硬的水泥地面被阳光照的反光，这个时候一些混子会溜到门口去，三五成群，抽烟或者讲笑话。
　　报上鞋码，你需要忽视掉鼻子才能伸手接过老板递来的溜冰鞋，最老式的四个轮子溜冰鞋。换鞋区只有一个仅能容纳四个人同时坐下的换鞋凳，找不到座位的时候只能等着或是干脆坐地上。换鞋区永远是臭哄哄的。溜冰场里面永远是鱼龙混杂，有职高的混子，也有普通的学生，目测都是上初中高中的年纪。偶而也会有些大人来玩。张南枫和任真一起来溜了几次，发现那些混子根本不会在意别人，就像好学生有好学生的圈子，混子他们也有自己的圈子，即使在同一个地方玩，也是互不干涉互不打扰。如此，张南枫的胆子便大了起来，即使自己一个人也敢去了。
　　张南枫不擅长运动，体育考试能勉强及格就要欢呼雀跃了。会对溜冰产生极大的兴趣，这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的。听着强节奏的舞曲溜冰很放松，感受到自己的脚对轮子的控制也很有意思，即使次次摔个四脚朝天，膝盖青肿，也是每个周末都背着父母来玩。从年后开始，到四月份，已经连摸带爬学会了正着溜倒着溜转圈溜。为了让自己的溜冰姿势更加优雅，她经常会停下来扶着护栏观察场内，谁溜的最漂亮最流畅，就偷看偷学谁的姿势。
　　场馆里面溜的最好的是个男生，约莫十七八岁，身材清瘦，脸特别白，比女生的脸还要白净，眉眼清秀。经常穿浅灰色的夹克，下身灰色工装裤。有时候他会跟门口的混子聚在一起，不过从没接过烟抽。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溜冰，非常丝滑自由流畅，连倒溜的姿势也干净利落，还会耍帅，突然快速切换双脚走几步再继续溜。几乎每个周末，张南枫都能看到他，但从未见他摔倒过。
　　场馆里响起了《兔子舞》，有人叫了声“接龙！接龙！”溜的最好的那个男生在带人接龙，所有后面接龙的人都是正着溜，只有他是倒着溜，面向最前面的女生，牵着手，脚上发力，神情温和，带着女生呼啦而过。接龙越后面的人越倒霉，被惯性带着走，接龙突然散了，后面的人就飞出去了。会溜的还好，初学的会被速度吓到摔一跤。张南枫这样摔过一次，没学会之前都没敢再去接龙。接龙的队伍越来越长，队伍中有人对着护栏边的人招手。张南枫心下想看看自己的本领，就推着护栏划开，顺着队尾，抓着前面女生的衣角。不一会，也感觉到有人抓着自己的衣角，知道身后又跟来了人接上。随着队伍变长，最前面的人开始费力，他转身正溜，双腿加大弧度滑开，猛的滑出几步，绕一圈，感觉实在带不动了，就松开了后面的女生。前面的队伍立刻四分五裂，有人摔跤有人向前冲去。只听见女生的尖叫此起彼伏，一声声要盖过舞曲。张南枫因着惯性还在往前冲，她尽量稳住身形，脚上动作，一边减速一边让自己的方向冲向护栏边。这时旁边忽然一人滑出，张南枫一惊，眼见身形不稳就要倒下，心想“屁了，要摔了”紧闭眼睛，说时迟那时快，有个身影瞬间靠近，抓住张南枫的手腕，张南枫借由这个力终于稳住停下。张南枫轻轻吁了口气，靠到护栏边，再回头，那身影已经滑走，是那个溜的最好的男生，张南枫连谢谢都忘了说。

　　隔一周，周末再去溜冰场的时候。张南枫还是跟父母借口说要去任真家写作业。已是饭后时间，碰巧任真的表姐任颜也在，于是三个人私下一商量，对着任真父母找了个借口便一起出门。
　　任家的孩子个头都高，任颜长得娇媚，比任真大一岁，偶尔会化妆，看起来成熟许多。由于年纪相仿，万事都被大人比较。亲戚们都夸赞任真成绩好，考上了朱方一中，就等于一脚跨进了大学的门。而任颜则是那个不齿的，初中毕业后只能读本地的职高。但好在任真的父母比较开明，并不阻止两人往来，也可能是出于同情，还时常叫任颜来家里吃饭。任颜是单亲家庭，父亲走的早，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性格柔软，说话讨喜。人与人相处有种气场和缘分，有些人一见如故，有些人则针锋相对，而任真自小就喜欢这个表姐。因着这份熟稔，张南枫对任颜也很是亲密。
　　老远就听到了溜冰场馆里喧闹的舞曲声，三人不由得加紧步伐。任颜长发飘飘，穿着小皮靴走起路来哒哒作响，紧身牛仔裤把身材勾勒得玲珑又青春，粉色的毛衣罩在外面，露出不施粉黛又妖娆的小脸。与张南枫和任真手挽着手，反观张南枫和任真，明显的学生模样，不约而同穿着宽宽的运动衫裤和运动鞋。两张干净透明的脸面，一个短短的头发，皮肤白皙，眉毛生的极好，明明未经任何修剪却也好似精雕细琢过般，丹凤眼，鼻梁高挺，嘴角若有似无带着几分倔强，有些男孩子的张扬与明朗。另一个扎着中马尾，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面容清丽，深邃的大双眼睛，睫毛很长，眼角弯弯的，总似在微笑。
　　走到场馆门口的时候，有个黄毛混子对她们三个吹了声口哨。张南枫和任真互相对望，一脸紧张诧异。任颜浅笑道：“没事的，我们学校的。”只见任颜对他点了下头，那人穿着溜冰鞋倚靠在门口的护栏，光咧开嘴笑着，脚下没动，也不再有任何其他表示。任颜揽着二人进去买票，张南枫和任真这才松了口气。
　　肖石来的早，有点兴致缺缺，溜冰的脚下动作也变得极为随意。不经意看到入口处进来的三人，一个踉跄，快要摔倒时却立马稳下身形，提起脚就加速滑了出去。
　　“任颜！你也来玩啊。”肖石冲着任颜笑道。
　　三人换好鞋子，均闻声抬头。
　　“肖石，好久没见了，我难得来玩，”任颜说着看看身旁，继续道，“带两个妹妹来玩。”
　　张南枫听着这有些温柔的男嗓音，也循声看去，瞬间撞进了对方的眼睛，中等大小异常清澈的一双眼睛，白净斯文的脸面，竟是那个溜冰姿势最好看的男生！张南枫心下吃惊，慌乱低下头假装扯了扯鞋舌。暗暗默念“原来他叫肖石”。
　　肖石早就注意到张南枫和任真，便说；“妹妹吗？看起来不比你小。”
　　“大一岁也是大！”任颜娇嗔。
　　“会溜吗？没见你来过。”肖石手随意搭在护栏上，曲着身子，看向任颜。
　　“一点点。怕摔，所以没怎么玩过。”任颜解释道。
　　“我教你呗。”说着，肖石身形动了，去拉任颜的手臂。
　　任颜展颜一笑，任他牵着，又回头对张南枫和任真说：“我一会再来找你们。”
　　任真快速回道：“嗯，你去吧，南枫可以带我溜。”
　　肖石看了一眼张南枫和任真，然后便牵着任颜滑进场馆中间区域。两人头挨得很近，交耳说话。肖石背对着张南枫，张南枫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任颜时不时哈起腰，笑逐颜开。本来拉着手臂的手也变成了牵手相握。
　　任真来的次数比张南枫少，学的也慢，到现在正溜还溜不快。张南枫回过神，牵着任真的手说：“我带着你溜两圈。”
　　任真跟在外侧，张南枫先平缓的起步，溜了半圈后脚上弧度拉开开始加速，右脚大步拉到左脚前面，再加速，任真被突然的加速吓得尖叫出声。
　　“你这尖叫声着实不符合你的人高马大！”张南枫一边放下速度，一边哈哈大笑。
　　“吓死我了，快停快停！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胆子倒挺大。”任真慢慢挪到边缘的护栏，手抓到了护栏才松下口气。
　　两人停下后，四下张望，却看不到任颜的身影。任真八卦心起，小声说：“南枫，你觉不觉任颜喜欢刚才那个男生啊？”
　　“长得挺帅的。”张南枫答非所问，面上不露痕迹，眼睛仍在到处搜索，却看见肖石重新从入口处溜了进来。但只有肖石一人，好一会儿也没看到任颜。
　　这时任真也发现了肖石，想叫住他，却犹豫着没开口，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肖石！”任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却真切的听到了一旁张南枫的声音。
　　肖石闻声，愣了一秒，似乎没想到张南枫会叫出他的名字。然后快速滑近，滑至张南枫身侧，面上表情淡淡，眼睛有些飘忽地盯着她，似在等她开口。
　　“你看到任颜了吗？”还没等到张南枫再次开口，任真小心翼翼的抢问。
　　肖石依旧没有移开目光，嘴上说到：“在外面。”
　　张南枫为自己冲动叫出名字，觉得有些尴尬，低着头，一只溜冰鞋在地面蹭来蹭去。她能感觉到肖石的目光，可是执拗的没有抬头。
　　没有再一句回答，任真甚至没注意到张南枫因尴尬而略微潮红的耳朵。拉着张南枫就往入口处滑走。
　　场馆入口处有一排护栏，护栏与墙壁之间宽约两米。大门向右走，前后有30米长。再走下几排台阶，就是宽阔的水泥平地。在这30米长的水泥小道上，里面的舞曲声音可以听的一清二楚。一些人会穿着溜冰鞋出来靠着护栏透气，偶尔也有几个混子在这抽烟。
　　几个人靠着护栏随着《Butterfly》的音乐轻轻晃动身体。看到任真出来，任颜笑脸盈盈滑了过来，靠近任真耳边，说到：“看到几个同学，我跟他们玩会再来找你们。”
　　“任颜，回来玩游戏！让你朋友一起来玩游戏。”之前吹口哨的黄毛男生远远的对着任颜喊道。
　　任颜闻声回头，唇角弯弯，并不理会黄毛男生的话。转身对着任真和张南枫继续道：“别理他们，一群混子，没必要认识。”
　　“嗯，我们在外面透个气，里面有点闷，一会就进去了。你去玩吧。”张南枫直接回答。她与任真自有默契，很多时候不需要通气，一个人就能替另一个人把话说完。
　　“姐，你去吧，我俩自己玩。”任真附和。
　　只见任颜回到刚才的人群中。加上任颜，一共两女四男，两个女生都很漂亮，穿的很时髦，另一个女生还涂着亮闪闪的指甲油，阳光下更加闪烁。四个男生，两个抽烟的，一个黄毛，另一个是胖子。
　　一见任颜回来，黄毛就推搡着，聒噪道：“怎么不介绍下？”
　　任颜不怒，语气却不容置疑：“得了吧，别去招惹好学生，跟你不是一路的。”
　　黄毛咂舌，心下自卑，面上镇静，还想挽回点自尊，不满道：“跟我不是一路的，那你是哪路的？”
　　这时肖石不动声色滑了过来，手搭着胖子的肩膀，还没等任颜开口，便岔开话题：“什么游戏呢？”
　　“排队剪刀石头布，输的唱歌。”胖子回答。其他人皆表示赞同。“你玩不？”胖子又问肖石。
　　“你们玩吧，我看看。”肖石说着，把手抽回，解开外衣拉链，里面露出白色的高领薄毛衣，还是觉得热，干脆把外套直接脱了搭在手边。白毛衣反衬得肖石脸面更加白净清爽，清清瘦瘦的身躯，直直的工装裤裤管随着溜冰鞋或左或右或停歇。他的表情总是淡然的，像云飘过攫取绝大多数的光芒，要融入又要抽离，整个人显得合群又寂寥，温暖又清绝。
　　那六人已经嘻嘻哈哈开始游戏，黄毛也完全没有刚才的剑拔弩张。胖子连着输了两轮，嚎着唱了几句，五音不全，惨不忍听。惹一众人笑的前仰后合。就连远远在另一头休息的张南枫和任真听了都忍不住笑出声。
　　胖子不想再唱，眼珠子一转，重新提议：“换个玩法，输的脱衣服。”说罢，另外三个男生开始憋笑，最后直接坏笑出了声。任颜假装嗔怪，心想着可以借衣服来脱，便一口应下。
　　开局几圈，赢的总是女生。胖子脱了鞋子和外套，另外三个男生也都输的脱了外套。
　　“兄弟们，我要赢一局啊！”胖子自我鼓励道。随即出了石头，对阵的是任颜，出了剪刀。胖子大喜，发出爆炸般的哄笑。
　　“脱！脱！脱！”男生们起哄，等着看好戏。
　　任颜哪有一点担心的样子，不慌不张对着立在一旁看热闹的肖石说了句：“把你外套借我。”
　　肖石随即把刚才脱下的外套抛了过去。
　　“还能这样？我也要借衣服！”胖子失望。
　　下一轮胖子不负众望，又输了，“我呸，真倒霉！”胖子说着，走过去准备抱住肖石，口中道：“肖石，快借我衣服！”大家看着胖子的倒霉模样，又是一阵哄笑。
　　肖石早已看穿胖子来意，有意躲避，脚下滑出一段距离，笑道：“别找我，再脱我也冷！”
　　“没人愿意借衣服给我吗！”胖子大吼一句，却满脸笑容。这下不管男生女生起哄声更加高涨。远远的就能听见“脱！脱！脱！”的人浪声。
　　胖子不情不愿别别扭扭脱的只剩一件单衣在风中凌乱。“卧槽，冷啊，这会风有点大。”风把胖子额前头发吹的胡乱，胖子抹了把脸，将乱发退至脑后，哆嗦着跺脚，缩脖弓腰，双手抱臂。众人见胖子是真的冷，不再起哄。
　　任颜把胖子的衣服鞋子丢回给胖子，道：“行了，穿吧！”
　　......
　　张南枫和任真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见任颜在他们之中游刃有余，心下佩服，没了观看的兴趣，准备回场馆内。肖石目光沉沉，追随着张南枫的背影抬脚滑了过去。而这些也被身在游戏中的任颜看在眼里。任颜眼中闪烁几分凝重，再不迟疑，丢下嬉笑的人群，慢慢起步扶着护栏也重新滑进场馆。
　　任颜见张南枫和任真手拉手在池子中央慢溜，肖石则在反方向快速倒溜，松了口气，滑至任真身侧，三个人拉手一起溜。
　　肖石这才溜了两圈，又被门外的胖子叫了出去。
　　“姐，那个叫肖石的，也是你同学？”任真小声问。
　　任颜没料到任真会好奇，笑道：“是不是很帅？”
　　任真和张南枫相视一笑，害羞又满脸笑意的看向任颜，想听她多说一些。
　　任颜的目光在张南枫眼中停了数秒，把她们拉到角落的护栏边停下，心中狐疑不决，几句话徘徊了又徘徊，还是嗫嚅着小声说：“是小学同桌。他，小学毕业就辍学了。”顿了顿，此话一出，别的话也犹如开闸的大坝，水流倾巢而出，“成绩很差很差的，学不进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家里人让他辍学了。你们别看他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许多人都怕他，打架特别狠，跟不要命似的。不过，人还是好的，至少从没见他欺负过女生。他长得帅，其实背后很多女生偷偷议论他。”
　　任真张大嘴巴，惊得不可思议，叹到：“这么小就不上学了，以后干嘛呢？”
　　任颜听着任真的疑问，忽然联想到自己，自己以后大概是找个工厂做女工，运气好自己开个店或者嫁个好人，未来何其迷雾，掩饰般揉了揉眼睛，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任真觉得失言，想出口安慰，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就在任真斟酌词汇之间，任颜已经滑开脚步。
　　张南枫还立在原处，久久回味任颜刚才的那番话，神情早已凉了大半，对着空气陡然道：“小学毕业，长得再帅也没用。”就像这半封闭的空间，入口出口只有一个，挤不出去就会埋在里头。外面的世界，需要更加光明正大的证明，需要更加明晃晃的、连老人小孩都懂的证明，比如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单。
　　任真讶异于张南枫突然的成熟与清醒。真犀利呀，好像一句话就将人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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