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位

　　福德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想来也是，在这个圈都混了这么久了，身为教练和新闻舆论中心当事人的福德怎么可能不为回答这样的问题去做些准备呢？

　　脸上被打的那块地方仍还有些青色。提到卡洛斯，福德表情坦然，显得格外宽容，像是一个提到了自己不懂事孩子的父亲。
　　“关于他的首发问题，当然完全是为了球队的利益而做的决定。卡洛斯球员年轻，个人能力也毋庸置疑。不过，正因如此，现在的年轻球员们不会轻易听取批评的建议，不善于控制情绪，浮躁一些。现在的莱斯特，更需要一个能让莱斯特更像个团队的球员。”
　　就算福德只字未提昨天球场上发生的事，但在座的人都听出他话里话外其实就一个意思。
　　失去了首发位置完全是卡洛斯自己的问题。
　　见福德不再说下去，那个提出问题的学生马上礼貌地点点头，为福德的回答道谢：“谢谢您的回答。”

　　“场面话。”余奕显然是看热闹没尽兴，张牙舞爪了起来，声音却不敢有多大，“堂堂教练！被打了！就说点这。我们学校的实践活动最多做个视频放到网上，肯定不会给他剪出去，怕什么呀。”
　　怕被别人注意，余奕止住了动作，又小声嘟囔：“英国佬净说些没意思的话。要我是他，我就直接撕破脸，说些什么‘这种球员就该滚出我的球队’之类的。”
　　林渊抱着手，点点头，话语体贴：“你果然是选错了专业。需不需要老师帮你向学校申请调专业？”
　　“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人之常情好不好。我就是学艺术的，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艺术气息都逼人了好吗，就看着我这身，这气息学校敢把我调哪儿去。”
　　也不管林渊这个半中国人听不听得懂这种俗语，余奕就一股脑地开始胡说八道。
　　林渊上下打量了一下余奕身上毫无艺术气息可言的简单卫衣，最终放过他似的抬手看了看腕间的表。
　　“四个小时了。”
　　余奕竟然马上理解了林渊的意思，故作安慰地轻轻拍了拍林渊的肩膀：“加班是信任林老师能力的一种表现。”
　　“我也挺信任你的。”林渊神色淡淡，“下节课课程导论准备一下，你来讲。”
　　“……好……好歹毒的心肠。”

　　结束了这场并不正式的采访以后，福德就回到了球场上。
　　而工作人员则是带着学生们又去参观了一下球员宿舍。球员宿舍和酒店大差不差，只不过两个房间之间有打通的阳台。房间挺多的，但看上去住在俱乐部的人还是少数。
　　抛开本地人不说，如果确定在一个地方踢很长时间，球员们还是会更偏向于直接在当地买个房子。
　　参观完宿舍后，本次的行程也就终于结束了。

　　和耐心陪同参观完全程的工作人员告别之后，大家就走出了俱乐部。
　　林渊是自己开了车来的，再回学校的话有些绕路，所以就先和丹尼斯告了别。
　　丹尼斯很是真心且用夸张的语气地感谢了林渊的及时的、“如天使般降临”的救场，并说后续的剪辑工作会直接交给那个有事没来的老师。
　　都被夸成这样了，林渊索性打算好人做到底，带着中国人民所被熟知的那种客气口吻说道：“如果他不方便，交给我也没问题的。”
　　丹尼斯从林渊手中接过摄像机，粗粗确认着内容，嘴里说着：“哦哦，没关系……那个老师下午和女朋友去约会了，晚上就能腾出空的。”
　　“……”
　　林渊觉得自己的拳头硬了。

　　“老师们！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什么？”有个学生朝两人这边问。
　　在俱乐部呆了一个下午，已经接近了晚饭时间。
　　“好啊，非常乐意，今天就由我来请客吧。”丹尼斯显然心情很好，答应得很是痛快。
　　然后学生们又带着期待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林渊。
　　林渊心中警铃大作。
　　像金子一般宝贵的周末，他可不想一直和同事、学生们呆在一起。
　　他略带歉意笑了一下，在电光火石间成功想到了一个拒绝的理由：“我就不去了，一会还要回家喂猫。”
　　“——噢，塞缪尔家里竟然还养猫啊。”有学生起哄。
　　干什么？单身独居男人养宠物很奇怪吗？
　　林渊一副“拿你们没办法”的样子朝学生们无奈地笑笑，转了转手里的车钥匙：“玩得开心。”
　　学生们都笑着答应。

　　车就停在学校大巴旁边。
　　关上车门，世界终于清净了下来。
　　天色暗了，林渊这才感到有些疲乏，闭着眼睛，头微微仰在车座上。

　　车窗被叩了两下。
　　林渊有些不愿意地睁开眼睛，朝车窗外看去。
　　看着窗外的人，林渊慢吞吞打开了车窗。

　　“真不去啊，老师。我看他们可都很期待和你共进晚餐的样子。你那个——那个喂猫能算什么理由啊。你平常给人讲课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啊。”余奕刚才故意落在人群后面，此时是特地跑来问林渊。
　　“老师年纪大了，玩不动，玩了就会累死。”
　　林渊微乎其微地翻了个白眼，咬字清晰。
　　“嘁。”
　　余奕知道林渊的德行，在非工作时间从来不登学校邮箱看任何邮件，但是聊天软件上回自己发的消息倒回得挺快的。
　　要知道当时余奕可是软磨硬泡了林渊很久，终于凭一句“老师我真的人生地不熟，外国人都不愿意和我玩，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才要到了他的手机号码。

　　本来也就是随便问问，余奕也就撇撇嘴作罢：“那你开车注意安全。”
　　林渊随意“嗯”了一声。
　　大巴旁边已经有人在叫余奕了，余奕连忙拍拍车窗，转身跑着上了大巴。

　　正准备关上窗，林渊不经意地一瞥，突然看到有个熟悉的人从球场走出来。
　　是卡洛斯。
　　此时的他在球衣外套了件长袖的连帽卫衣，手揣在兜里，帽子压着他浅金色的头发。下身却还是穿着训练服短裤，很典型的那种“不知道是什么季节”的穿法。
　　林渊的车停在树旁边，有些遮挡。不留意看的话其实很难注意到。
　　卡洛斯没看到他，脚步匆匆进了球场外的那家便利店。

　　……这个球场离家就十几分钟的车程。
　　林渊打算在车上抽根烟再走。

　　卡洛斯没觉得有多冷。只是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刚好想起了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像这样温度的季节，妈妈都会让踢完球满头大汗的自己穿上外套。
　　“不穿的话是一定会生病的哦。生病了明天就没办法踢球了。”
　　她一定会像这样威胁自己。
　　姑且听一下话吧，毕竟他可不想没球踢。

　　便利店冰柜往外直冒的冷气让卡洛斯感觉有些舒服。所以虽然每天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并不需要选择，卡洛斯还是停住脚步，在冰柜前呆了一会。
　　付完了钱，卡洛斯边往外走，一边很熟练地打开了包装，随手拿了一根胡萝卜条出来放在嘴里叼着。

　　工作人员都下班了，球员们也是各回各家。
　　这种时候球场旁边一般都没什么人，所以卡洛斯稍微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路边孤零零停着的那辆车。
　　林渊手肘靠在车窗上，指尖夹着一根细直的雪茄。
　　路灯的亮度聊胜于无，他手上零星的光是红色的。
　　可能是因为林渊一直看着外面，也就和从便利店出来的卡洛斯对上了眼神。

　　林渊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像只是习惯，漫不经心的，不舍得带上任何温度。完全不像和他的“好学生们”呆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因为看到他脑子一下空白的卡洛斯下意识朝林渊那边快走了几步。
　　似乎是走到半路才想起来自己还叼着根胡萝卜，他瞬间停住脚步，然后在原地啃完了那个胡萝卜条。
　　看到卡洛斯的动作，林渊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顺手把烟换到左手，撑在了中控台上。
　　大概也是出于教师的责任心，林渊有点想让手里还没抽完的烟能尽量离正向自己走来的小孩远点。

　　卡洛斯手撑在了窗边，俯视着仰头看他的林渊。他藏在帽子里的金发也随着他的动作垂下了一些。
　　盯了林渊一会，卡洛斯才终于舍得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来找谁干架呢。
　　他说的英语不像林渊认识的其他西班牙人那样，几乎没什么听上去说一个字就要把舌头卷起来的口音，语速也没那么快。
　　林渊笑了一下：“林渊。”

　　一般来说，林渊在介绍自己时都会直接说“塞缪尔”这个名字。当然是为了方便他人，也方便自己不用多费口舌去解释。
　　因为如果说了中文名，可想而知，以社交的时候没什么分寸感的老外那种对名字的一种莫名热情，绝对会坚持以别扭的中文称呼自己。
　　听得出来倒还好，要是偶尔自己没听出来，怕是又要教他们一遍自己的名字到底怎么说了。

　　但现在。
　　看到顶着一副来干架脸的卡洛斯此刻放在车窗上大概是因为紧张而不自觉攥紧的手，林渊实在是忍不住想逗一下他。

　　“ling、wuan。”
　　卡洛斯重复。
　　“林渊。”
　　实在是很别扭的发音，林渊没有掩饰自己唇角的笑意。
　　卡洛斯看到他笑，皱着眉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嘴，但却还是乖乖地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稍稍扬眉，似乎是在询问林渊这次读对了没。
　　林渊闪着笑意的眼睛仍注视着他，手上却是用了点力，随手把抽了没多少的烟塞进车上的烟灰盒里。

　　他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
　　看着林渊的眼睛，卡洛斯心想。
　　刚才在远处看到他在抽烟，结果凑近了却没闻到一点烟味，硬要说的话，倒是有一股烧焦的皮革香。

　　“林、渊。”
　　林渊懒懒散散地拖长了腔调，但语气中并没有不耐烦。
　　这次卡洛斯总算舍得没盯着林渊的眼睛看。取而代之的，放低了视线。
　　“林。”
　　卡洛斯顿了顿，又重新抬眼看着眼前在昏黄路灯下他漂亮得有些张扬的脸。
　　“渊。”

　　“Correcto.”
　　西班牙语。
　　卡洛斯略显惊喜地轻挑了挑眉：“你查过我了。”
　　“不先夸奖一下我的发音吗？”林渊故意带着点失望的语气说，“我以为我会有学习西班牙语的天赋。”林渊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是戏谑的细碎笑意。
　　卡洛斯看着他，过了半响才别扭地开口说：“你说得很好……你要学，我可以教你。”
　　显然卡洛斯还不太擅长夸奖别人这件事。
　　“好啊。女孩儿们一定乐意被这样动听的语言夸漂亮。”林渊说。
　　卡洛斯听出他语气里的故意，却还是难以控制地皱眉，眯了眯眼睛。

　　林渊佯装没看见：“找我有事？”
　　卡洛斯直起身子，一只手插在兜里，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没有。”
　　林渊觉得好笑，拉长声音“噢”了一声：“那我走了。”
　　“嗯。”卡洛斯又干脆利落地退后几步。
　　深黑的树叶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像是刚刚才感觉到了冷意，卡洛斯伸手把外套领子拉上了一些。

　　周围景色变换，不知道开了多久，林渊眼前却仿佛还是卡洛斯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他在说话时，会一直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眼神直接、毫不掩饰，就像一只莽莽撞撞误入了人类社会、还不知如何辨别他人情绪为何物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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