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

作者:毕加索之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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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2)


      那会儿我本在晚晴湖与忘兮相伴。晚晴湖位于平丘国,湖上有一座晚晴楼。那晚晴楼是平丘王费尽心思建的,美轮美奂,清丽绝俗。平丘王又在楼里养了各色的美人儿,以吸引各方名士来此风流快活。忘兮便是其中之一。在一干风流美人之间,忘兮的容貌只勉强称得上清秀。然而她的好处也不在外表。我在此间望见她,总觉着像是孤身在烈火地狱里徘徊游荡,饥渴多年,终于发现这一溪永不干涸的流水。那流水于漫山遍野的血焰骷髅之间显出十二分的澄净可亲,仿佛轻轻一伸手,便能掬起一捧,或饮或濯,总能得间歇安宁。然而若真的伸出手去,就会发现,那掌中的水只是短暂的停留,无论如何也不会属于我。她心在河中,便总要渐渐流走的。流走之后,这短暂的宁静便在心底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叫我忍不住一掬再掬。

      十八岁时晚晴湖边的一面之缘,我对她着了迷。为日日见她,我接受平丘王的招揽。明面上是晚晴楼的护卫,实际上是隶属他个人的杀手。这样的好处是:我有更多自由的时间。杀人这事,我不陌生。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十二岁时我便用剑杀过人。十七岁离家后,我捉通缉令上的恶贼为生,亦是在杀人。很快我就发现:一个人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仅仅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存在着,其实也是在杀人的。世界就是这样,这人想要活着,必定意味着那人的死亡。不管他知不知道,有意或是无意。

      那么,我用存在杀人,或是用刀剑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很快我就习惯了,我的剑又快又狠又准。从没失误过,甚至没人能看清我的长相。平丘王对我很满意,给我的更多自由。于是杀人之余,我悄悄探得忘兮忧思所在,又四处奔走,为她寻得自幼失散的亲弟的消息。知她身份尴尬,便出面迂回地取得她弟弟的信赖,将她目不识丁、十三岁便流落到漓国给人做苦役的弟弟赎回自由身。又探得她弟的心愿,送他去金国最好的金匠大师处做了学徒,习一技之长,以安身立命。

      这番体贴用心,终于令她放下心防。

      按平丘王的规矩,晚晴楼的护卫与楼里姑娘不可私相授受。一经发现就要被驱逐,永远不得再入此地。于是我们暗地里交换书信,读完便烧毁丢弃,不留痕迹。其实这也没什么。我喜她、爱她,只是想她幸福快乐,想要那时常落寞瞧着晚晴湖的眼睛里盛满笑意。仅此而已,别无所求。更没有将那溪水占为己有的私欲。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最初只是黑暗里的一次不期而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里。那天师姐大婚,嫁给楮国怀英太子。师姐是楮国的太子妃了。可她唯一的师弟却成了平丘王手下见不得光的杀手。我甚至毒杀过赵怀英的某位叔叔。我茫然地坐在树上发呆。我突然意识到,我原来是楮国人啊。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我想起忘兮。我想见忘兮。我却不能去见她。便于深夜在荒郊野外狂奔乱走。忘兮披着一身微凉的月光,站在某棵合欢树下。我不由自主向她走去。她亦不由自主向我走来。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顾不上说。肢体的接触叫我晕眩。紧密地相拥让我满足。满足之后又是更大的空虚。我们接吻。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似乎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在相爱。一夜春风暗度。

      那夜之后,我便总想见她,想摸摸她、亲亲她、抱抱她。想将她揉进我身体。想发狠捣碎她,亦捣碎我自己。然后与她合二为一。我想杀光所有碰过她的男人。碰手也不行。我想将所有看她的男人眼珠子挖出来。只看一眼也不行。我想替她赎身。可她不同意。我知她忧虑。这晚晴楼里的人都是平丘王亲自挑选训练的,是他用来笼络人才、套取情报的利器。忘兮容貌虽不出众,却自有她的妙用,平丘王绝不会轻易放手。她不想我冒险。但,总能想到办法的。

      我胆子越来越大,见缝插针与她幽会。并暗自思索: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为她赎回自由身?这日也是,替平丘王杀完人归来,我带着一身血腥气钻进她房间。将她吵醒。折腾她,揉捏她。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杀意一齐向她喷射。让她刺痛,让她不安,让她在夜幕中紧紧依靠我,茫然地容纳我一切恶念。终于相拥睡下,未天亮又被繁密的心思惊醒。躺在黑暗中望着窗外出一会神,天便开始亮了。我正想抽身离去,以免被人发现踪迹。却在微光中瞧见她白玉无瑕的身躯,情不自禁抚摸亲吻。看清她身上痕迹,暗恼昨夜粗鲁,便用上我十二分的小心。却仍将她弄醒。醒来之后,两双眼默默相对。我们似乎从未在天光下如此亲密,四肢身躯不知不觉便相锁相叠。两颗心隔着血肉齐跳。交缠的呼吸于静谧中宛若惊雷。不需要言语,亦没有言语。我们自有灵犀。忽一齐望向洞开的窗户,看见那血波粼粼的湖面。青白天边曙光渐盛。我该走了。可于床榻上的,虽是两个人的四手四脚,却叫弥漫的离愁揉成了同一股棉线。胶连着、无法分离。连挣扎都只会叫那情丝愈嵌愈紧、再无罅隙。

      晚晴湖正在涨潮。小楼在潮水中摇晃,梁柱四壁吱呀作响。楼下有清扫的仆人走动。无不叫人心生忧虑。明知这楼日日如此摇晃,明知那仆人不会上来查看,却仍忍不住疑心它即将塌毁,疑心这私情终将暴露。于是粉身碎骨。于是荡然无存。于是在这样末日般的恐惧中,情愫越搅越稠、越织越密。遂赤身裸体于塌上抵死缠绵。

      正越闹越凶时,玫红的朝霞之中一道黑影如风驰电掣、眨眼间到了窗边,扑进屋来。压根来不及反应,师父养的那只聪明到几乎成了精的海东青阿戾已经精准地降落在我身上,扑闪着巨大的翅膀在我头顶、背上一顿乱抓乱扒,呖呖地尖声叫个不停。

      那模样一定傻极了。

      忘兮本被骇得缩进我怀里,见我这无力抵挡的惨样,竟觉出某种趣味来,窝在我怀中闷声偷笑。我恼羞成怒。正要起身把那仗着师父宠爱、总要来招惹我的贼老鹰抓过来暴打一顿,再揪下几根鹰毛做成首饰赠予爱人,却猛然从那有规律的呖呖声中得知:洪生有难,速速归去!

      我以为鸿元居遭了什么大祸——虽名声在外,然而在这多事之秋,名声本来就是负累。即便不去惹事,争端也总是要找上门来的。

      恶蟒黎被师公封印在南极后,世人都以为它死透了。见大祸消除,无极山主玄麟决定封山归隐。于是这股唯一能够服众、凝聚大陆各方势力集体抗击恶蟒的强大势力很快在人间销声匿迹。各国争霸的好戏正式拉开帷幕:最初游牧为生的戕族仗着人强马壮,不断骚扰劫掠金、黑羽、吉祥三国,北方“戕祸”为患;后来位于东部沿海平原的楮国因着富饶的水土、勤劳的人民、代代英明的国君,还有鸿元君唯一弟子——我师父洪生推行的“仁政”,一度把持着整个大陆的话语权;然而自三十年前平丘国吞并黑羽、吉祥二国跃居第一大国之后,情势就急转直下。

      除了远在东海之外的汉海岛国与位于西部乌有山脉群峰之间、只有女子的姝国,大陆上最强大的五个国家:平丘、楮、金、巫、漓,各自笼络人才,吞并周围小国,彼此之间攻伐不断,纷纷做起统一大陆的美梦来。

      也是在那时,我师父因与当时刚上任的楮王政见不合,辞官回到水师镇,重建鸿元居,教书育人。各国的目光便对准这个位于楮国最南端的小镇。鸿元居也确实出了许多人才。三十年来师父收过的学生不下五千,单是在各国拜相的就有十一位,胜任其他官职的更是不胜枚举——越是如此,越遭人觊觎。

      思及此,我立即压下心中私爱。穿上衣裳,从伸进窗内的合欢树上摘下一枝粉红的绒花,插在忘兮发梢。亲吻她已有预感、正簌簌落泪的如玉脸颊。向她辞别,许诺来日再见。火急火燎地奔回去了。结果就瞧见他老人家穿着他那件打了无数补丁的粗布衣裳,好端端地坐在院子里,梳着几乎垂到地上的白胡子,慢悠悠、笑眯眯地朝我道:“掷秋啊,你看你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娶个媳妇。为师为你说一门亲事可好?”

      ——竟是为了这事!
      ——世上再不会有比忘兮更好的姑娘了!我缘何要钻进另一个不知是香是臭的女子的罗网?况且依这老头子的眼光,该给我找个多无趣的“贤惠”姑娘啊!

      我气乐了,正要张嘴与他好好理论一番,却见老头子腆着一张慈祥的笑脸,继续说道:“你看月芽儿,如何?”

      后来我才知,那时他刚从南极探望月芽儿归来,显然是又打起了将她索回的念头。怕我不愿意,第一次同我说起百年前为祸大陆的恶蟒黎还未身死的真相。却不准我同第三个人说,也不准我去南极惊动那恶蟒。我不知他到底在顾忌什么。我只看出他心里忧虑极了,面上不显,白胡子却簌簌地被他捋落了一地。不待我回答,将一只梧桐木梳塞进我手里,殷切地叮嘱:“这是用桐二的树枝雕成的,花了我五串铜钱呢!你且拿去讨她欢心。”又正色道:“务必把月芽儿娶回来!”这一听便是谎言。

      ——镇上的工匠哪敢收他的钱。

      但从来迂腐端方、拘泥于小节、将说谎视作奇耻大辱的师父竟破天荒拿谎话哄我了,怎么也得卖他个面子。况且我确实也有些迟疑了:若师父以这样的理由要我娶月芽儿,那么忘兮……

      ——我只有辜负了。

      这个念头一出,我手脚冰凉地立在烈日下,冒出一身冷汗:我还有何颜面再去见她?

      茫茫然离了水师镇,却不知该往哪条路上走。不知不觉去到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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