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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01
香山西南脚下是清水寺,从唐朝开始修建以来,到现在已经快千年了。红墙青瓦,依山而建,层层叠叠,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
寺院正门外是一条从山上流淌下来的小溪,上面横跨一座石桥。
傍晚时分,天气阴沉沉的,闷热了一天,总算是凉爽下来。林棨从车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西服外套,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座寺院,心事重重,面露愁容,拾阶而上,步履沉重。
推开侧面的山门进入寺院内,院子很大,两株百年历史的玉兰树一左一右,白色的花开得饱满又绚烂。香气弥漫,让人心旷神怡。青石板地面上有一些青苔,地面有些湿滑。
突然一辆自行车飞快的直冲着他扑过来,像是从天上下来的,让林棨一惊。骑车的是个女人,穿着淡粉色的旗袍,梳着时髦的二把旗头,没看清楚长相,只看出个轮廓。
就在自行车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就在跟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张棨不禁心里一惊,这难道是天仙下凡。他赶紧往旁边撤了几步,她顺势拐了一个弯,继续向远处骑走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火急火燎的一路小跑着过来两个也梳着旗头的女人,还有一个留着辫子的年轻男人。
这些人一边跑着,一边“慢着点!慢着点!”的大声嘱咐着,还同时”天啊,地啊”的呼号着。这些人后面,又跟过来几个抬着轿子的人。
他目送着这帮人走远,才继续往寺院里头走。刚走两步,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林棨兄!”
他停下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僧人从远处走过来,身披棕色袈裟,长得眉清目秀,但眉宇之间英气逼人,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一玄禅师!”,林棨紧皱的双眉舒展了一些。
僧人冲他拱了拱手,随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两人一起来到寺院后身的一间禅房。禅房掩映在一片竹林中,格外幽静,雅致,门匾上写着“翠韵斋”。
“感谢禅师肯借用宝地,东北将军沈霖发难于国民政府之际,让孙先生的灵柩暂存于此三天。在如此乱世,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不容易。”
“林棨兄,你我二十余年的交情,这点忙自不必说。抛开这层不谈,孙先生一心为国为民,让自强自立的信念深入民众心间,却被人无辜暗杀,让人于心不忍。
我等虽为出家人,也被孙先生的行为感召,要为国家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照理说,孙先生都应供奉于宗庙之内,更别说只是停灵几日,这也是我们寺庙的荣幸。
只有一样,这清水院历朝历代是皇家寺院。孙先生与皇室水火不容,我却先斩后奏,还需要张兄帮忙从中斡旋。”
“禅师放心,皇上那边我自会尽快去协调,自然不会让禅师为难。但凡能帮上的忙,我肯定会肝脑涂地。”
“林棨兄也要注意安危。凶手尚未查明,恐怕再生祸事。”
“我多年在惊涛骇浪中求生活,已经是生活的日常了,定会保全自己。这次孙先生停灵于此,把寺院也引入了这浑水之中,也请禅师多加留心注意,可能再也回不去从前的平静岁月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等责无旁贷,心中有数”,一玄禅师拱了拱手。
这时候有僧人敲门进来,冲一玄禅师点了点头。一玄禅师站起身,跟林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冯总理到了,林棨兄三希堂有请”。
林棨起身,冲一玄拱手行礼告别,一玄禅师站到窗边,透过竹间的缝隙,看到一轮明月挂在空中,但是很快被乌云遮住,一切又暗了下来。
从清水寺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月光把山里照的很亮,车停在门口,寺院内外一片安静,只有蝉声此起彼伏。
张棨一路飞飚,开到了城里西总布胡同一处安静的四合院。车停在门口,他敲了敲门,老妈子来给开了门。院子里西厢房的灯还亮着,他径直走了进去,满身疲惫,眼睛通红。
“和垠!”,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正在桌边看书,看见林棨进来了,把书往地上一扔,紧紧抱住他。他环视着房间,屋子里跟自己走之前没有任何变化。红木的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一把灰黑色的七弦琴。墙角的书架上垒着他以前常看的书,旁边是一盆紫色百合,香气沁人心肺。
那幅墙上宋徽宗的《牡丹诗帖》,字体依然刚劲秀美,“玉鉴和鸣鸾对舞,宝枝连理锦成窠。”,他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开了一瓶威士忌,举起瓶子灌进去一大半,酒让林棨浑身发热,只有在子机这里,他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褪去所有的爱恨情仇,做真实的自己。
她光滑的肌肤,身上的香气,温柔的嘴唇,让他沉醉在这温柔乡。
当再睁开眼睛,窗外是无边的深蓝色。他感觉自己是在大海里的一艘巨大的船上,周围是无边无际,无头无尾的海水。
船的方向也许是从京都开往天津,也许是从伦敦开到上海,那些他铭刻于心,无比熟悉的航线。心头万般思绪,一股脑涌上来,让他头痛不已。
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身边子机漂亮的脸庞,才踏实下来,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她的愧疚。多年前自己刚从英国回国,那时候的日子是镀了金的,闪闪发光,让人目不暇接。
每天自己跟着哥哥张集,直隶总督的大儿子永檐贝勒,庆亲王家的福宁贝子,文渊阁大学士王世杰的小儿子王度如,几个人每天在八大胡同说是要模仿李白,醉生梦死,吟诗作画。
偶尔过节的时候,还会背着皇太后,偷偷把一起长大的扶祎皇上带出宫,乔装打扮一番,一起出来寻欢作乐。
才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在英国的剑桥大学毕业,拿到英国律师职业资格,很快自己就名震京师,春风得意马蹄疾,鲜衣怒马少年郎,自己比父亲九门提督张佩玉的名号还响。
没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也没有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子机是当时八大胡同名头最响的妓女,谁要是想见她一面,没个几百两银子想都别想。她只见了张棨一面,就闭门谢客,以后都跟着他了。
张棨也决定非她不娶,接下来就是过父亲这一关,而这一关对他来说就是鬼门关。
那天他跪在父亲面前,哥哥在他旁边替他求情,母亲在旁边哭成泪人,结果还是被父亲臭骂一顿,“这种女人怎么能进我们张家的大门!格格公主配你都不多余!怎么能自甘堕落!你要是敢娶她,就永远别回提督府!”
而他当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回九门提督府,也是最后一次见父亲和母亲。
他赌气跟子机在一起住进哥哥的外宅,还不到一个月,孙先生就托欧美同学会的关系,邀请他去南京做孙先生的外事秘书。
他正在气头上,都没跟哥哥商量,想都没想,二话不说立刻就动身走了。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漂亮的转身。
这一走就是五、六年,中间只有偶尔回北京几天,能见到子机。南京,广州,京都,东京,旧金山,华盛顿,他四处奔波,只为了跟自己拥有的一切作对。
如今回首来时路,自己已经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乱臣逆子。而现在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不愿意承认,自己还要再加一条罪状,始乱终弃。
他已经不再爱子机。意识到这一点,他自己都觉得害怕,不敢承认,也不愿意承认,不想面对自己最隐秘和黑暗的一面。
是秦淮河的灯红酒绿让他迷失了双眼吗,还是京都艺伎的二弦琴勾走了他的魂儿,抑或是内心把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归罪到她身上?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自己都觉得脸红,不知道,说不清,道不明。
张棨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了,早餐是佣人做好了送进来的,包子,米粥,油条,咸菜,配上一小杯黑咖啡,这是他最爱吃的,子机都记得。
他握着子机的手,温柔的在上面亲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打开报纸,头版头条是“首届电影皇后花落明星电影公司张织语”,配上了她的一张全身照片。
他一惊,咖啡洒了一桌子,这不就是他在清水寺看到的那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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