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2）
只会是宣明意。
前世，卢葶并没有见过这位在位不到三年的皇帝。
但是她几乎能够肯定眼前的是宣明意。
宣明意是原男主宣廷昀父亲宣明玄的幼弟，二人非同母所出，宣明意的年纪比宣明玄要年轻许多，甚至比宣廷昀还要小几岁。
在前世的记忆里，卢葶随伯父伯母回到京城卢家三个月后宣明意就驾崩了。
举国哀悼，全城缟素，宣明意膝下无子，因此，平阳王宣明玄德隆望尊，顺理成章即位。
宣明玄登基时已经年近不惑，而眼前男子无论根据声音还是身形来判断，都不及弱冠之年。所以眼前的年轻帝王只会是宣明意。
“陛下就是这样对待无辜子民的吗？随便地到别人家里行凶？这般行径，恐怕就连真正的匪徒也会觉得不齿。”
卢葶无视脖颈处的剑，径直站了起来，她只觉得心跳异常，像是要逃出胸腔般。
或许是愤怒战胜了恐惧，对于逝去生命的怜悯超越了恐惧。
她觉得，既然重生一次，总要有些改变，恐惧、怯懦统统抛开，不想要再忍耐，不想要对不公忍耐，哪怕付出代价。
没有得到命令的缇骑们控制着手中的剑柄，保持警惕姿态，却并未刺下去。
好大胆的女子。隐约地，谷霁枫觉得他应当是认识这名女子的，从卢葶踏入内院那刻，黛蓝色衣袖被风吹开，仿佛重演过数次。可是不该是现在，女子不该是这副样子。
按照此行的计划，他们假装想要高价赎买一幅古画，顺利引起了老管事的注意，又等到店中伙计相继下工离开，解决掉老管事后，他们会等待老管事的儿子进来，处理好一切后返京。
所以在门打开的瞬间，宣明意动手了，他要亲自动手。
宣明意搭弓、射箭一气呵成，谷霁枫却在看见卢葶的瞬间有了一丝紧张，淡淡的，却没有来由的紧张。
此行是为了报仇，宣明意不会伤及无辜，更加不会允许泄露行踪。
“他们是死有余辜。”明明不习惯解释的，宣明意却还是开口道。
仇人的鲜血并不能平息宣明意的恨意。老管事自己撞到了剑上，死前仍然不忘嘲讽宣明意，伴着汩汩血液的扭曲笑容，死死盯着宣明意。
“贱人的儿子也是贱种。”
“哈哈哈哈哈都是她活该。”
“我只恨做得还不够狠咳咳……”
“你没机会……”
仇人死了，宣明意感觉不到轻松。没有如释重负，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他很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叫，却什么也叫不出来。怅然、饱胀、想要毁灭一切或被毁灭。
“他们是否有罪，应该由大雍律法来审判，没有罪证，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就可以轻易定人生死吗？公义何在？”卢葶恨恨道，不管怎样，他们是叶家的人，自己怎么能够接受这样的解释。怎能眼见他们倒在眼前却什么都不做。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无视他们的生命，她做不到。
“大雍律法？哈哈哈哈……”宣明意像是问自己，笑声却凄厉，腾简面具配着暗下来的天色，活像是来索命的修罗。
身份已经暴露，也失去了戴面具的理由。宣明意取下面具随意扔给身边缇骑，一步一步走向卢葶。
谷霁枫和一众缇骑无不了解宣明意的脾气秉性，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失去禁锢的卢葶稍稍放松姿态，面对宣明意的威压，仍然憋着一口气撑着。
谷霁枫站在一边，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局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履行仪鸾司指挥使的职责，还是在担心眼前陌生女子。
瘦削的脸庞，五官立体，剑眉星目，宣明意有种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气质，少年人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整个人却笼罩着阴郁嗜杀的神气。
卢葶看着不断靠近的宣明意，明明他的眼睛发红发狠，紧绷的面容也昭示着此刻的怒意，卢葶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落寞和绝望。
“朕是大雍的皇帝，朕想要谁的命，有谁能说不？有谁敢说不？”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像是宣示权力，又像是质问自己。
宣明意停在了卢葶面前，咫尺之隔，比卢葶高出将近一个头来，卢葶只能仰头望着宣明意。
他好像很难过。卢葶被这个疯狂的念头吓了一跳。
眼前的人无疑是刽子手，而自己不仅亲眼目睹行凶现场，而且点破了他的身份，哪怕就一条，蔑视皇权，也足以被治忤逆犯上之罪。
已经死过一次，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宣明意此行既然选择秘而不宣，即使要处死她，想来也不会大张旗鼓，不会牵连叶家。
只是前朝慕容城主令牌之事还没有眉目，也不知道叶家会不会受到牵连，那本书告诉她的永曜之乱又是否真的会出现？
果然，即使重生也逃不脱草芥蜉蝣的命运。
卢葶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谷霁枫，他冷着脸神色严肃，只专注看着宣明意，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与前世记忆中的模样大大不同。卢葶快速收回眼神，谷霁枫，前世让她在宅院里苦苦挣扎的男人，命运真的不能改变吗？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朕想杀你的话，你还能活到现在吗？”宣明意将卢葶的神态动作尽收眼底，他奇怪卢葶望向谷霁枫的眼神，怨恨又缱绻。
卢葶复又睁眼望向宣明意，蹙眉不解，他想做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确想掐断你的脖子，”宣明意微微扯动嘴角，挂上一个奇怪的笑，伸手虚空置于卢葶颈前，又收回手，转身看向谷霁枫，“朕不是杀人取乐的疯子，无意义的杀戮，对朕来说，毫无价值。”
谷霁枫不解宣明意为何突然看向自己，只恭敬颌首。
就这样放过我了？又或者宣明意有了其他打算？
卢葶眼神追随宣明意的动作，脸上的来自店铺年轻伙计的血迹还未干，懵懂杏眼写满了疑惑，让人心生几分怜惜。
宣明意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但是就这样放你离开，难保不会给朕带来麻烦。”沿着卢葶的指节、手背，拉过卢葶的左手，“羊脂玉，对寻常百姓来说，也不是什么易得之物了。”
宣明意仍握着卢葶的左手，好像只是为了看手镯一样。
卢葶却感到了异常的危险，她突然想起，听说狸猫在捉到家鼠时，不会立即吃掉，而是反复折磨玩乐，直到尽了兴致才会吞吃入腹。想到这里，后背仿佛有寒风刺激，不由挺了挺身子。
“不如我们做个游戏？”宣明意取下卢葶左手的玉镯，笑容更甚，眼中似有点点星光。
“就像你说的，随便的杀了人，终归是不好的。谋杀案怎么能没有凶手呢？”把玩手中玉镯，宣明意淡淡讲到，仿佛哄孩子般温柔。
“不如就你来做这个凶手。”
宣明意的话彻底地震惊了卢葶，什么叫我来做凶手？替罪羊吗？
“半个时辰后，这块玉镯会作为证物呈递给知府，”宣明意收起笑容，对着卢葶开口。
卢葶握紧双手，尽力掩藏内心的情绪。“然后呢？”
“然后，你可以走了。至于半个时辰后会发生什么，就看你自己的了。”
疯子，根本就是疯子。比直接杀了她还要恐怖。
不行，不能够牵连叶家。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卢葶抑制住内心的愤恨，服软到，“是民女冒犯了皇帝陛下，民女愿意以死谢罪，只求陛下留民女清誉。”
宣明意轻笑“清誉？多美好的词啊。”
谷霁枫看着眼前的变化，陷入了纠结，作为臣子，尊君胜过一切，皇帝的旨令胜过他的生命、良知和情感。何况只不过是个陌生女子而已。但是握住的拳头却出卖了他的心，为什么会这样？
“你没有其他选择。无论你生还是死，玉镯都会准时出现在知府手中。”仿佛宣判了卢葶的死刑，宣明意收起手镯，不容置疑，也不会有所转圜。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如浓墨洒向人间。
还有半个时辰，她不能放弃。至少得为叶家安排好后路。
“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卢葶突然的转变出乎宣明意的意料，他以为卢葶会继续服软甚至求饶，而不是就这样坦然地接受。
谷霁枫同样惊讶，他总觉得眼前女子应该是羸弱的，而不是像今天这样。
“可以。”游戏可以开始了，目标达到了，宣明意没有理由拒绝。
得到回答，卢葶无心停留，径直走出内院。
“陛下，可要即刻返京？”谷霁枫没有问关于玉镯的事，他没有立场求情，却也有不忍，虽然这份不忍来得怪异。
“嗯。”宣明意面无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尸体不用处理了，半个时辰后，把玉镯交给这里的知府。”
宣明意摩挲玉镯，将玉镯递给了谷霁枫。
“遵命。”谷霁枫双手接过玉镯，恭顺答道。
夜色如水，涓涓透着凉意。琳琅斋大门已闭，打更人敲锣报时，不时有官兵巡逻，宁静如初。
“指挥使，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指挥佥事陆金提醒谷霁枫。
宣明意已经启程返京，大部分缇骑随驾护卫，只留了谷霁枫和陆金。
“去见知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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