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瑶台

　　楚悦怔住，见宋姨目光凝重，便站起了身。

　　这飞雪舞，本就是她融合中原舞和西域舞，经过千百次的锤炼，一人独创的结晶。

　　当年进宫前，她将这舞倾囊相授传给白芷，才得以让这块一字招牌延续了下去。

　　进宫后便跳得少了，守陵三年，更是很少跳，可即便如此，那些动作都刻在她的骨子里。

　　便是蒙上眼睛，不用人引导，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走上舞台，把它跳出来。

　　“会，当然会。”

　　“那快回去准备吧。”

　　“今日不是闭店了么？”楚悦不解。

　　宋姨一笑：“方才知府来人，说柳大人愿意来说和了。原本我是想让白芷去跳的，那小伯一直在山里念书，没来过咱这。看了飞雪舞，定顾不得你了。”

　　原来如此，宋姨是想让小伯爷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飞雪舞身上。

　　虽然飞雪舞女不以真面目示人，她替白芷跳了，谁都察觉不了。可如此一来，若小伯爷又看上了白芷，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么？”她不自觉地揪紧了裙摆。

　　宋姨一眼看穿了她的担忧：“你是担心白芷？”

　　楚悦点头。

　　宋姨走过来，拉着她的手，把她往自己房里带。

　　“这你就别担心了，白芷巴不得小伯爷看上她。”

　　“……真的么？”

　　楚悦将信将疑。

　　“这定州城，谁还能比宁远伯府有钱？”

　　楚悦恍然大悟，白芷确实爱财。

　　这时一个下人走过来禀报，说知府大人和小伯爷已经在前院了。

　　宋姨连忙对楚悦道：“快去准备准备，一会儿我让人来叫你。”急匆匆地说完，就跟着下人走了。

　　楚悦回到房里，搬出箱笼，找出自己的舞裙。

　　布料是上好的绡丝制成，多年未穿，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仍是流光溢彩。

　　宋姨曾夸口，说它穿在楚悦身上，哪怕天女下凡，都要逊色三分。

　　仿佛看见了当年，自己穿着它，忘情的在台上舞动，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一次又一次热烈地绽放。

　　她把惊世的美好带到观众面前，他们回以她鲜花和掌声。

　　跳舞让她欢喜。

　　可进宫后，她引以为傲的一技之长却将她引向了可怕的深渊。

　　玄帝每每逼她跳舞，跳到一半，将她抱回榻上，一边撕扯她的衣裳，一边怒声问，还给哪个男人跳过。

　　楚悦怕极了，骗他说没有人见过。好在他信了。

　　但她时时刻刻都活在惊恐之中。

　　她是假扮成一个世家小姐的表妹，随人家一道进宫的。

　　自从玄帝那样问了之后，睡觉一梦到男人，梦到自己在流云榭的舞台上跳舞，就会尖叫着惊醒。

　　生怕有一日说了梦话，被他知道真相。

　　一道森寒的嗓音响在耳边，楚悦轻抚在裙摆的指尖猛地抽回。

　　笑容僵在了她脸上，顷刻间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悦娘，朕说过，你不准给别的男人跳舞。”

　　楚悦紧闭着眼，饶是怕得竖起了头发，却强忍着，不去搭理他。

　　“流云榭早已和你没有干系，他们怎么样，是他们的事，你若前去，定会遇到危险。”

　　“朕不准你去。”

　　玄帝说着，冰凉的手早已扼住楚悦的咽喉。

　　那种熟悉的恐惧，又来了……

　　可流云榭是她长大的地方，是她的第二个家，何况祸事是她惹来的，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努力去掰他的手，哭着哀求道：“不会有人认出是我……求你……”

　　“让别人去。”玄帝冷冷道。

　　“白芷还病着……”

　　就算她好着，楚悦又怎忍心把姐妹推向危险？

　　玄帝几乎要拧断她的脖子，她挣扎不止，汗水浸湿了衣裳，仍没有答应，最后难忍疼痛，晕了过去。

　　*

　　虽不待见小伯爷这不速之客，可宋姨还是欢欢喜喜把人领进了门。

　　小伯爷这边让人把聘礼抬进来，宋姨又去招呼柳如是。

　　“来来来，大人快请。”

　　等柳如是进了门，宋姨笑着对跟上来那青年道：“不好意思客官，今日流云榭闭门谢客。”

　　裴俨眸色一深，顿时停下脚步。

　　柳如是赶紧又折回来，望了裴俨一眼，笑着跟宋姨解释：“这是我远道而来的友人，宋老板。定州飞雪舞扬名四海，今日正好有机会，我便擅自做主，带他前来一观。”

　　宋姨重新将裴俨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顿觉此人气度非凡，只怕是大有来头。

　　忙赔笑：“哎呦，是我眼拙了！原来是知府大人的贵客，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将人一边往正堂里领，扯过柳如是，对他耳语道：“便依昨日？”

　　柳如是默然颔首。

　　多年来，流云榭都未有过如此清净的白日。

　　偌大的舞台前，只设有一张圆桌，上面早已备下美酒和各式点心。

　　落座后，宋姨便开始斟酒。

　　小伯爷喝了一杯，已经迫不及待了：“不是让小爷看跳舞么，怎么没人？”

　　宋姨忙叫人去请，对小伯爷道：“就来，就来，伯爷稍等。”

　　柳如是一句接一句的奉承，一杯又一杯的美酒，将小伯爷灌得三分醉，才说起今日的正题。

　　“伯爷这些年在山中求学，只怕难得见到貌美如花的女子，对美人未见倾心，本官也是可以理解。”

　　小伯爷醉了酒，却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来的目的。

　　嘿嘿地傻笑：“快请出来，让爷好好瞧瞧……”

　　如此急不可耐，柳如是无语，顿了一顿，又问：“本官听闻昨日伯爷找上宋老板，执意要强娶她的侄女，可有此事？”

　　“什么叫强娶？能成为小爷的人……那是她的荣幸！”小伯爷得意洋洋地说着，端起酒杯，见里头空了，便叫道，“给爷倒酒！”

　　宋姨忙去拿酒壶，裴俨却先一步握在了上面。

　　远来是客，宋姨只好恭敬地让他先倒。

　　这时去叫楚悦的人回来，对宋姨耳语一阵，告诉她楚悦晕过去了。

　　宋姨大惊，压着嗓子嘱咐她：“掐人中，或者想别的办法，赶紧把人叫醒！”

　　说完又换上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裴俨不紧不慢地往酒杯中注酒，将宋姨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柳如是并未瞧出异样，仍在竭力劝说：“伯爷，人家姑娘已经许了人，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情我愿，不能硬来啊！”

　　“有何不可？”小伯爷瞪着眼吼道，“只要小爷想要，便是公主，父亲母亲也能给我求来！”

　　“酒呢？怎么还不给爷倒上！”

　　裴俨不动声色，端起方才倒满的酒，递到他眼前。

　　小伯爷见是柳如是的朋友递过来的，心道真有眼色，伸手去接，方触到杯壁，裴俨却把手一松。

　　酒水打翻，顺着他的手流进了袖口。

　　“你长没长眼睛！”小伯爷怒吼。

　　裴俨恍若未闻，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被他碰过的指尖。

　　小伯爷还想发作，起身时，却觉眼前一晃，又重重跌回座位里。

　　柳如是看出裴俨在故意捉弄小伯爷，冷汗直冒，赶紧把酒壶拽过来给他倒了一杯，继续规劝：

　　“伯爷有所不知，这流云榭有个飞雪舞女，跳起舞来好似天仙下凡，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绝色。”

　　“当真？”

　　“千真万确，本官堂堂知府，还敢骗小伯爷不成？”

　　小伯爷瞬间支起身子，对着舞台上的屏风望眼欲穿。

　　“那为何还不快快请来？”

　　柳如是望向宋姨：“宋老板，准备好了吗？”

　　宋姨迟迟不见人回来，虽然万分忐忑，但不得不强作镇定。

　　“伯爷，这飞雪舞并非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观看。每月逢三，七的日子，酉时正，买了限量供应的票，才有的看。”

　　小伯爷眉头一皱：“今日二十九……”

　　“只要伯爷答应放了我那侄女，日后不论何时，只要您想看，我便让舞女跳给你看。如何？”

　　本以为还得继续周旋几个回合，谁知小伯爷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扔了酒杯便道：“好！小爷答应！快把人请出来！”

　　就在这时，去叫楚悦的人回来了，面带微笑。

　　宋姨霎时喜上眉梢，扬声道：“好嘞，这便来！”

　　击掌三下，便有两队姑娘盈盈走出，拉上窗边帷幕，熄灭所有的灯烛。

　　方才灯火辉煌的厅堂，刹那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山洞，漆黑不能视物。

　　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蓦地，清越的曲声响起，舞台后突然有了亮光，照出屏风上突然闪现的人影。

　　好似是一只无形的手执笔，在屏风上点染作画，将她画出来的一般。

　　娉娉婷婷，婀娜多姿，未曾舞动，便已令人心动神驰。

　　单是一道影子便已如此，难以想象，真人得有多么秀色可餐。

　　只见她一个优美的展臂，绡丝衣袖刷地一甩，如同两道五彩长虹，横贯屏风上端。

　　无数雪片被她召唤而出，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台上。

　　众人再一定睛，屏风上的人影已经旋转起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长长的衣袖一圈圈环绕在她周身，愈发衬得她身形玲珑，柔弱无骨。

　　她随风而舞，亦或是她的舞步带起了风。

　　像一朵冰清玉洁的玉兰，迎着风雪，傲然盛放。

　　雪片随风飞扬，恰似无数玉蝶，闻香而来。

　　漆黑的厅堂里，仿佛洋溢着仙泽一般。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人人争睹，名扬天下的飞雪舞。

　　在江州任上，裴俨也曾有耳闻，那时只觉得是有人故意炒作，今日初见，惭愧的同时，倒也的确有种倾盖如故之感。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她不止生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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