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K

　　K躺下后，S从隔壁坐起身，专用的加密手机屏幕亮起来，他点开，一条短讯。

　　两天后，K和S离开公寓，一起回北极星集团。暴雨终于停了，天气依然不好，工业区的低洼处污水横流、垃圾漂浮，K和S只能绕路走，S骂骂咧咧地表示下次一定要开车来，不能用两条腿了。

　　K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喊：“喂！”

　　“喂！”是少年的声音。

　　S当然也听到了，他和K齐齐回头，少年坐在不远处的三层小楼楼顶上冲他们笑着挥挥手，准确来说是对着K。

　　得到K的回应，少年很高兴，一眨眼就冲三楼冲到一楼，继而跑到K的身边。

　　“我们又见面了！”

　　“嗯。”K回答。

　　少年今天和大前天有些不一样，嘴角有个伤口，眼角也是红肿的，再仔细看，他手指裂了，还缠着绷带。想起S曾经说少年是个地下城区的格斗家，恐怕是去打擂台赌博了。

　　“你今天很忙吗？”

　　“嗯。”

　　“那就再见了……”少年脸色瞬间黯然下来。

　　“再见。”K点点头。

　　“哦对，你叫什么啊！”

　　这个问题问住了K，因为K没名字，从二十多年前他就一直用“代号K”这个称呼。曾经在孤儿院里他有一个名字，出了孤儿院就再也不用。

　　少年以为他不想说，小脸瞬间垮了下来。S笑出声，看滑稽戏剧一般抱着手臂瞅着眼前这俩人。

　　“我叫凯。”K想了想。

　　“我叫小武，你记住了！下次再请你吃面，”少年马上笑起来，朝他挥手，远远跑开，“本来是这次的，但你没时间。那个时候你可不要拒绝啊！”

　　“好，如果下次再见。”

　　“我叫小武，你记住了！”少年回过身，又冲他大喊一声。

　　“看起来没多大，二十上下的小孩儿，”S还记得他，“这么快就出院打擂台了？”

　　“都是为了活着。”K凝望少年的背影片刻，和S一起离开。

　　“他要请你吃面？”

　　“嗯，说是感谢我给他叫救护车还给他钱。”

　　“生活里闯进个陌生人是个新奇的体验，尤其是这种自说自话，不给你拒绝空间的，”S觉得有趣，“如果是爱情电影，这大概就是恋爱的开始。”

　　“如果这是悬疑电影，这大概就是凶杀案的开始。”

　　“你就不能幽默一点？”

　　“我不是在接你的话？”K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总是这么正经。

　　K毫无幽默感，却能接住S的玩笑话，两个人说话模式和节奏毫不同步，但可以和谐地拼凑到一起，二十几年都是如此。这也许就是他们躲不开的孽缘，谁让他们在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地狱一般的孤儿院里相互扶持着野蛮生长。

　　“但你可以探寻一下，如果你们真的有机会再见面，说不定真是爱情的开始。”

　　“如果真有机会再见面，希望面馆的桌椅能够结实一些。”K意味不明地回答。

　　“啊？”

　　K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一遍，原来这才是他那天晚归的答案。

　　S听得笑个不停：“没被你吓跑，也是勇士了，嗯，地下城区格斗家嘛，本来也是勇士，你看他身量不高，但身上肌肉还算结实。不过这些人，咱们少交流为好。”

　　“我知道，”K任凭他嘲笑，“平民对富人多有不满，不知会有什么动作。”

　　“我也知道，但我提醒你不是因为这个。”S说。

　　“嗯？”

　　“你自己知道理由。”

　　“嗯。”K回答，两个人并排离开工业区，等有轨电车去平民区。

　　蝼蚁永远无法变成大象，与蝼蚁混在一起会一直提醒他这一点，只有依附大象，才能暂时忘记原始的身份。这也是K一直住在工业区的理由，他和S始终无法忘记，哪怕追随着北极星总裁，他们也只是卑贱的蝼蚁，是可以被随时无条件舍弃、永远不会被选择的。

　　北极星集团大楼，K和S从专用通道直上顶层，迎面遇到正好要下去的T。T应该也是要休息，一身价格不菲的毛呢大衣，手里拎着四四方方的公文包，里面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

　　卖命的买卖，回报也是超值的，总裁身边的人每个都很富有，尽管加起来也没总裁财富的千万分之一。

　　“今天不是你休假，”S拦住T，“你做什么去？”

　　T也没觉得不能说：“总裁派我去保护市长。”

　　“市长用北极星保护？滑稽。”S嗤之以鼻，但想起什么，他说不下去了。

　　“当然用，”K说，“二十年前，霓虹市当时的市长，被发现死于他的卧室里，现在都不知道凶手是谁，也都知道凶手是谁。”

　　S知道，这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在全国掀起轩然大波，报纸上刊登了不知道从哪儿挖出来的绝密照片——高清的凶杀案现场，市长被一枪爆头，子弹从左太阳穴打进去再从后脑出来，鲜血和脑浆混在一起蹦出，满头满脸血污，整个脑袋都变形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报社当然只是个传达口，背后指示者的做法被广泛认为是向死去市长以及他代表的派系挑衅和报复。

　　那时候还是个十几岁少年的K被总裁带过去看了一眼，直面变形尸体的刺激可比看照片强多了，K还没出门就吐了，回家后三天没好好吃饭，梦里都是死尸。还是S亲自用总裁其中一个家的厨房，做了一堆看上去不太能入口但味道还算不毒死人的食物，哄着一勺勺送K嘴里的。

　　总裁颇为失望，当着K和S的面评价K：“这小子，心太软。”

　　转而指向S：“太没心。”

　　还是少年的他们自然不理解，只是听着不说话。

　　回忆结束，T和他们告别，下电梯去了。

　　S悄悄和K说：“你有没有一种奇特的预感。”

　　K说：“你觉得二十年前的事情要重演？”

　　“嗯。”S点点头。

　　“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可我们会成为其中被碾压的炮灰。”

　　K抬眼看看S：“如果真有那天，你记得快跑。”

　　“当然，你呢？”

　　“我得跟着总裁。”

　　“死心眼。”S骂道。

　　K微微笑笑。

　　S转过身，抓着他的肩膀前后摇晃：“你就不能为自己想想，救命之恩不是这么还的，难道救了性命，就要把性命再付出去，才算报恩吗？”

　　显然，K不理解这个命题，也不知道他看了什么，认为救命之恩就得以命相报。S跟他想法不同，他不反驳更不纠正，这也就是离开孤儿院之后，K和S走上不同道路的原因之一。

　　“也许吧，也许有一天会有其他答案。”

　　S想了想：“那就期待那天不要太晚。”

　　S和K就此分开，各干各的事。总裁正在市政厅开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K到工厂看看去，K就去车库开车，一路开到工业区某处片区，这一片都是北极星集团的工厂。

　　下车后，海风带着咸味的气息吹拂而过，远处是码头，渔民们正在往陆地上运送捕来的新鲜的鱼。

　　厂长认识K，一见K来了，就兴致勃勃地给他展示最新研发的可以用在流水线上的机器人，一个机器人等于十个工人，一旦正式投放，就能大量裁员，降低人工成本。

　　我不知道厂长在高兴什么，K想，毕竟从他浅薄的理解来看，裁员迟早裁到厂长头上。

　　机器人在流水线上只运行了十分钟，就冒烟熄火了。厂长看上去比研发成功还高兴，乐得合不拢嘴，请K去办公室喝茶。

　　看来厂长也不愿意自己被裁员，K又想。

　　离开工厂之后，K没立刻开车回去，他走着去码头，从渔民那里买了两条新鲜的大鱼准备回去煲汤。付了钱刚要走，听见有人喊道。

　　“凯！”

　　K不知道那是在叫他，事实上他也忘记了上午他随口给自己取的名字。

　　“凯！”声音越来越近了，快追上他了。

　　K停下脚步，身后一个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他后背上。

　　“哎呀！”小武惊叫道。

　　“你啊。”K拎着鱼，转回身看着他。

　　小武穿着工作服，戴着手套，手上还拿着刮鱼鳞的刀。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打工啊。”

　　“就是做个渔民？”

　　“嗯啊，”小武脸上盛满笑容，“没想到这么快又遇见你了。”

　　K一瞬间想到S的话，无缘无故遇到三次，这是不是无聊的爱情电影的无聊开始，似乎也没比悬疑电影好到哪里去。

　　“你有空吗？”

　　“有。”

　　“那去吃面吧！”

　　“好。”

　　又是熟悉的面馆，里面的桌椅焕然一新，都是面馆老板两口子亲自去市场挑选和安装的。小武要了牛肉面，K要了海鲜面，K还趁着所有人没注意的时候，拿了两颗糖豆塞进嘴里。

　　这次终于没有醉汉来打扰，K吃得十分满意，他当然不会让小武付钱，尽管是小武想对他表达谢意。

　　“多不好意思。”小武叹口气。

　　“这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是面的钱，还是别的？”

　　“都不重要。”他不在乎小武的谢意，也不在乎小武的安危，更不会在意一碗面的钱。

　　吃过面，K和小武就往外走，小武特意绕路为了多和K走一段。K觉得小武可能是对他有点兴趣，原因不明，两个人就交流几句。

　　“你是渔民啊？”

　　小武点头：“打零工，渔民只是其中之一，工业区的零工我都做过。”

　　工人的工资很低，很多人都要做两份工作才能使生活宽裕一点，小武的话与S的调查结果相符合，证明他没有撒谎。

　　“你呢？”

　　“一个上班族。”K衬衫西裤，手里拎着公文包。

　　“那你住工业区？为什么几次看到你都是在这里。”

　　“如果不在这里，你也不会看到我。”小武问的是废话，K自然也回答废话。

　　小武想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K没话说，于是不咸不淡没有营养的几句话过去之后，分别时刻就又来了。一股子热气在小武心里腾动不已，他又问K：“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K还是这个回答，一切都交给无聊的爱情电影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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