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春鉏
翎平提着长柄油灯探路,循着守柔道长先前带她走来的路查找线索,却发现怎样也找不见那片不知名的该死丛林和那条曾与她的脸亲密接触的黄沙土路了。
她的脑子是刚被水浸过,可从那片林子来这的路并不十分长啊?她要是这点子路都记不住怎么可能凭自己走出那片遮天蔽日的树林呢?
来路不长……不对啊……她早前被那伙贼人掐水中前,马车并没走过什么陡峭的上山路,最近来说应当也是在鉏鸣山脚那条溪流汇聚的湖泊,后来昏迷中不知被水流冲向何方,可总不可能朝着上游,朝着山上冲吧?就是再加上她穿过的那片树林,怎么算她跟守柔相遇的位置也不会在半山腰往上了,可守柔带她走到山顶观中的路……怎么会这么快?
油灯灯火晕染的夜色中,翎平紧皱的眉眼中是一片凝重。她回头远远望向柔兆观那蓝瓦覆着红砖白柱的庄严大门,回想起跟着守柔走进那门时的异样……
这鉏鸣山,有异。
翎平静在原地思考,鉏鸣山的异常也许和她的死而复生有关。而唯一可能找到线索的线索路断了,回想守柔初在那黄沙土路见她的紧张神色,她明显知道些什么。但凭借自己通过原定计划而设定的人物而言,该怎么向她讨问鉏鸣山的异常呢?也许她正打算明早便把这个可能窥探山中秘术的小女孩送下山呢。
可当下什么都没搞清楚,下山回宫明显不安全,而且也难再找机会以不起眼的平民身份回来这观里查探究竟了。如果回了宫禀告称鉏鸣山有异说自己死而复生,难保不被某几个早看不惯自己张扬做派的小人说是妖言惑众亦或是此女妖异当除,虽说圣上肯定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但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惹一身腥。
“难搞了呀——”她不禁低声抱怨。
向来是有人替她安排好一切,她那些略带狡诈的机灵劲,也不过是用在了多花些小心思讨天子欢心,使些小手段让与自己不和的兄弟或官员吃闷亏罢了。现下没有了身份地位,没有了父皇的偏爱恩宠,什么都要靠她自己想办法的时候,她虽然并不会畏缩惧怕,却也难免有些一个头两个大了。
也不知道装乖卖傻能换得那个全身白的守柔许自己吃几天白饭。
思虑间她隐约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她往路旁草丛中略隐身形,抬眼望去——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远处那抹素白的身影,不正是守柔吗?
这么晚了她在这做什么?看着她明显是有目的的行动路线,失去了线索的翎平暂时顾不上那么多,只悄悄跟了上去。
守柔步履生风一般行得飞快,翎平有心想迈开步子追赶却又怕脚步声在夜色中暴露,只得远远踱着脚步提着裙摆,双眼始终盯着那抹罩在月光下的月白,保证守柔一直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缓缓追踪。
守柔走过了这条路又绕过了那条径,沿途的灌草枝叶跟着晚风在夜空中划出的曲调随性起舞,沙沙低吟。
翎平循着跟过了这条路又猫着追过了那条径,沿途的蚊虫蝇蚁无不俯首向她学习鬼鬼祟祟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人类身边的秘法。
然而,当守柔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河谷边岸时,这诡异又祥宁的画面结束了,不是翎平的跟踪结束了,而是指她的跟踪被人强行拦腰斩断了——守柔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翎平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又眨又眯后再次认真探看这片河谷——依然不见人影,视野内可见的活物只有河滩上三三俩俩互相依偎,单脚站立着,把脑袋后转埋在羽翅里睡觉的许多春鉏。
难道是自己的跟踪行为被发现了,那道士使出什么秘法脱身了?
她从草丛中现形,亲身走近这片看似普通平凡地空地,终于发现了异样。她先发现的是风,风像是走到家门口的酒鬼一般,吹到这片空地的外围自己就缓缓地散落了。
再就是,她的脚步刚踏上这片河滩,就感受到了超凡的压迫感,如同是神谕临世一般。
她前脚刚点地,那些本在熟睡的春鉏全都骤然转腥了。此刻,比起活物,它们倒更像是什么精巧的机工造物一般,如出一辙地将埋在翅膀里的脑袋忽地弹起立直,伸得那样挺直,使得它们纤长的脖子变得像是油纸伞柄一样僵直。
耳边似有叮铃一声,是那样清脆空灵,不可探究的一声。
像是谁按下了油纸伞的竹键,刹那间所有春鉏,以一种诡异的同步速度扭转头部,一齐死死盯住翎平……
鉏鸣山,就得名于这群春鉏。这里的春鉏会在一些特定的时间,群起而鸣,一边鸣叫一边环绕着山谷盘旋婉转,其音悠悠,龙吟凤哕。传闻在它们群鸣时在山中灵气丰沛处打坐可与修道者大修为。
鉏鸣山的春鉏,通体覆白羽,乌墨双足,双目有神,姿体纤长,颇具仙风道骨,又以独有这里的春鉏面部有对称的蓝色花纹而异于俗物。求道者常言鉏鸣山的春鉏是听道经长大的,动静有度,不似一般鸟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见之忘俗。
可现下翎平半点感受不到这群春鉏的灵气,只觉得诡谲。
她的耳朵再听不见其它任何声音,只收到像是从自己脑里传来的清脆铃响,虽只是铃响,却像是什么神秘的密语一样,你明明听不懂,可你知道,这个声音在警告你,在督促你离开这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爬上她的心头,那股感觉像是钻进了骨髓一样,游走她的全身,由内而外地有一种不痛不痒却难以忍受的刺激感。
这些,全都在翎平脚步踏入河滩的一瞬间爆发,她受不住了,在春鉏群渗人的目光下收回了脚步。
翎平一退出河滩范围,一切瞬间回归了正常。春鉏们的脖颈不再僵硬,而像是白色的丝缎一样柔而滑地把脑袋溜回翅膀里,压迫感消失了,空灵的声音不见了,那片河滩看起来又是那般宁静祥和且普通平凡。
刚刚那是…….?
翎平心下骇然,她此后怕是不得不承认她从前视为无为的求仙问道,神魔鬼怪之说并非全是故弄玄虚。
再望向那片河滩,那群熟睡的鸟儿,她知道这一定就是鉏鸣山的隐秘所在。可今夜,她注定只能无功而返。
她不甘心地在河滩外围跺了跺脚,深吸两口气后无可奈何地决定先回去睡觉。临走不忘把刚刚跺脚踩扁的草丛细心地扶正摆直,沿途一路掩盖自己追踪的痕迹。
翎平双手扶正踩踏的植株,而阿琼双手正揉着她撑胀气的小肚子。
阿琼本就是鉏鸣山附近流浪的可怜孩子,山脚的郡县村庄她都混得可熟,恰巧那俩身份不明的男子又把她丢在了她混得最熟的一个村子附近——果然是傻人有傻福。
阿琼是个痴傻的,但她从没坏心眼,又生了张管婶婶姥姥姨姨嬢嬢全喊姐姐的小甜嘴,所到之处基本没有不喜欢她的。
这个村子民风淳朴,村里人都乐得分她一口吃的。可怜她无父无母,时常特地多做碗菜留给她的也大有人在。阿琼吃罢百家饭,在一户好心婶婶给她打理出来的简陋草席上揉着肚子缓缓睡去。
另一头的翎平一夜难眠,整夜的思索没让她想清楚那群诡异的春鉏,却意外又想起了一些溺水时的回忆——想起了那句“圣上今次终于可以安心了。”。
她告诉自己也许是溺水时耳朵听错了,也许是恍惚间回忆记错了。可这句话却一直盘旋在她的脑子里,怎么也摆脱不掉。
以至于守柔喊她用早膳时,她基本就没动过筷子。
而阿琼,一夜过去肚子降下去了,她又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嬉皮笑脸地讨百家饭吃去了。你瞧,她手里正接过那位婶婶给的米糕,马上又扑棱大眼睛盯着隔壁那家新碾出来的豆浆了。隔壁卖豆腐的大娘伸手轻点她的额头,笑骂“别直盯着瞅啦,哎哟个小傻子,这还是生浆呢,楞个也馋啊?待会滚滚沸了少不了你的!”
阿琼根本忘了,或者说她根本不认为有必要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
对于阿琼而言,无论何时何地,填饱肚子都是第一要紧的。
可对于翎平来说,好像没有她最重要的事。
她用膳的时候,最要紧的是时刻注意再喜欢的菜也不能多吃以免暴露喜好;皇亲贵胄集体外出的时候,最要紧的是时刻注意圣上和那个便宜太子两个人的马车动向;要是她看到了什么想得到的东西,讨好她的父皇就是顶顶要紧的了。
但如果你在一个悠闲的下午,去问无所事事地卧倒在宫墙边树影下稀疏斑驳的阳光中那一轮秋千里的翎平“殿下,你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呢?”她一定只能疑惑地歪头,像是听不懂你的问题一般。
淡淡的暖光浅浅映出她白皙皮肤下依稀可见的青绿血管——看起来那样朦胧暧昧,好似温暖而美好,实则暴露着脆弱危险——一如她从未预想过的未来。
生在宫中,从小她便习惯了被人安排好一切,怎样行礼,怎样用膳,怎样走路,几岁学书画哪年学女红……对于她而言,未来只能是父皇的安排,亦或是父皇的“另有安排”。
从前她也从未苦恼于此,矜贵如她,乐得有人为她布置好一切。
可若是现在却恍然发觉,为她安排一切的这个人,对她心怀鬼胎,对她所有的好或许都只是表象,甚至于,这个人可能无时无刻不在想法子让她死,她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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