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书

　　“阿七，你放开那只兔子，我刚看见这兔子还有一窝仔子呢。”
　　“阿七，不能吃猪，你知道以形补形吗？就是你吃什么就会像什么。你不想像猪吧？”
　　“阿七，吃肉真的会长胖，来尝尝这根青菜，你试试嘛……吃一口又不会死。”
　　“阿七，虽然佛祖没有明示，但我觉得吃妖肉应该也算杀生……你还没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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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七话很少，基本上一句不超过两个字，最多三个字，所以尘心对他的了解甚少，要让他大段大段说出自己的身世经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尘心发现即便他只说两三个字，自己也能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的默契大概也是阿七不曾体验过的，所以他虽然杀妖时手段狠辣，但自从跟尘心同路之后便真的没有出手杀妖，对于尘心不让杀生的要求，他也在尽量遵守。
　　而且，自从与他同路，尘心发现化缘容易了。
　　每一次化缘都像是开盲盒，谁知道敲开的门里会迎出来怎样的一张脸呢？
　　就说昨天那位一脸尖刻的妇人吧，开条门缝告诉尘心，没有斋饭了，哪知阿七从后面伸只手出来拉开门缝——妇人本要发怒，但看见阿七后，居然换上一脸慈祥笑意：“等等我再去看看，是不是我记错了。”随后就端出两大钵饭菜，一边叮嘱道：“男孩子还长身体呢，要多吃点。”
　　今天也是，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虬髯大汉，大概是个屠夫，身上一股血腥味，尘心还没开口，他便啐了一口道：“没有，老子不信佛！”
　　但是，他忽然看了看尘心身后，眼里闪过一丝惧色，尴尬道：“等等吧！”说完回去取了一钵白饭，钵里沾染了猪油味，最后这碗饭给阿七一个人吃了。
　　总之，但凡与人交道之时，阿七过于显眼的外形和凛冽的气质总会让各种各样的人生出不同的面孔，有人喜爱，有人害怕，有人不屑，有人好奇……
　　“唉……阿七啊，若不是与你同路，我好像都没有发现人们有这么多副面孔呢。我觉得你好像一个照妖镜啊，照出这世间众生百态，他们的贪恋，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傲慢……嗯，我从前在瑶光庵，接触的人大多是虔诚的香客，对我和师傅都十分尊重，我以为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呢，原来不是。人的分别心怎么如此重呢？呀，这么想来，你一个人的时候，过去的日子里……”
　　尘心忽然想到，像阿七这般醒目，却又不爱说话，免不了会遇到许多的探看和好奇，一定会有许多友好和不友好的际遇吧。
　　两人靠坐在一棵树下，银蟾初上，风动枝头。
　　阿七听着尘心絮絮叨叨的话，不禁垂下浓绀的眼睫，良久吐出两个字：“不好。”
　　“总有好的吧？”
　　阿七忽而抬头看着尘心，认认真真地道：“有，你。”
　　尘心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众生平等，我待谁都好，师傅说过，无论是多坏的人，都有好的一面，人心始终是有善念的，只是这善念有时候被藏了起来，所以我们要留在人间，普济众生……”
　　尘心又扯远了……阿七忽然打了个呵欠，身子慢慢倾斜，靠在了尘心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吞吐在尘心脖颈间，她心里升起一些异样的感觉。
　　这一天，两人行到一处名为吴县的地方。一进城门，尘心便觉得有些奇怪。
　　这座城里的人特别少。不仅没有沿街叫卖的小商贩，街道两边的店铺大多也都没开，街道上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在如今这样的盛世，如此冷清萧条的城池尘心还是第一次见到。
　　“人怎么这么少？”尘心说道，虽然知道阿七不会回应她，但她总是会将他当作正常人一样对话。
　　“人这么少，很难化缘吧。”尘心的目光掠过一间还开着的包子铺。她走过去讨要一些斋饭，那包子铺面的老板一边给她捡了几个素包子，一边自顾自地说道：“唉，每次遇到化缘的僧人，我都给了斋饭，我媳妇也每月去庙里上香，我们一家也算虔诚吧，可不这菩萨是不是忘了我们，忘了吴县……”他像是在质问尘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尘心不禁问道：“施主，您此言何意啊？”
　　老板看了看尘心，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唉，算了，冒昧说句实在话，看小师傅的年纪……修为估计也不深吧。也帮不了我们什么，我给您多装几个包子，你们带在路上吃，早些出城去吧。”
　　尘心更加好奇了，但她几番追问下老板还是不说，只是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尘心没办法，只得带着阿七继续往前走，如果按照以往的行程，他们半天便可以穿过这城小小的县城，从另一头的城门出去。
　　但尘心始终觉得奇怪，脚步也不由得慢下来。待他们行到本县县衙门口时，尘心随意地看了一眼，县衙门口只有两名衙内站在门口。
　　衙内见她投来目光，忽然便开口问道：“喂，你们……是不是来除妖的？”
　　“啊？”尘心一脸懵圈。
　　那衙内却走过来，看看尘心，又看看阿七，道：“你们是伏妖师吧？”
　　尘心指着阿七道：“他是——”她正要说“我不是。”
　　那衙内却根本没等她说完，便道：“跟我来。”然后就引着二人朝衙门里走去。
　　守在门口的另一名衙内向尘心二人投来失望的目光。
　　这衙内引着尘心二人穿过县衙内的回廊小径，来到地牢门口，他脚步一停，有些犹豫地对尘心二人说道：“我看你们二位年纪不大，一会进去了不要大惊小怪啊。”
　　“啊？”尘心还没说后话，那衙内又接着往里走了。
　　尘心赶紧拉着阿七跟了上去。
　　地牢里，廊道昏暗，吹拂而来的冷风带着阵阵恶臭，两壁的烛火忽明忽暗……这里……一定关着什么？
　　尘心看了一眼阿七，他正警惕得像一只猎豹。
　　“到了，你们自己进去吧，里面有人。”衙内说完就走了。
　　尘心朝里一看，一个土黄色的月洞门后伸出一张桌子，桌前坐着一个衙内，他身后是并排的牢房，牢房里没有掌灯，黑糊糊的，仅有桌上的烛火微光照亮了一小块地界儿。
　　坐在桌前的衙内打量了尘心一番，又看看阿七，不无怀疑对尘心道：“你……就是……六道僧？”
　　“啊？我……六道僧是谁？贫尼法号尘心，不识得什么六道僧。”尘心总算明白了，定是门口的守卫将她错认成别的僧人了。
　　“我就说嘛，你们两个小屁孩能做什么，走吧。”衙内一挥手。
　　此时，阿七死死盯着衙内身后的黑牢，吐出两个字：“尸鬼！”
　　衙内一惊，看了看阿七，又回头看了看黑漆漆的牢房，似乎不相信有人的视力能有这般好。
　　尘心也看不见牢房里是什么，她看向阿七低声道：“真的是尸鬼吗？你看清楚了没有？”
　　阿七不说话，拿出弓箭，勾指一弹，一道极为细小的红芒穿过栅条的间隙射入黑暗的牢房，将牢房照亮了一瞬，就这一瞬，尘心看清楚了——牢里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从面目苍白的，到皮肉斑驳掉落的，从胀气流水的，到白骨上挂着丝丝缕缕腐肉的……尘心忍不住“哇”地一口呕在地上。
　　阿七似乎没想到尘心受了这般冲击，仿佛十分后悔照亮了那些尸体，急急地抱起尘心来走了几步，把她抱远了一些。
　　那衙内看阿七似乎有点本领，便一反刚刚的冷淡态度，脸上堆笑道：“这位小公子看起来有些本事啊，是个伏妖师吧？唉，我刚刚没见小公子的本领，也是看你们年纪小，不想让你们折在这里。你们随我来……”
　　尘心忍住恶心，示意阿七跟着衙内进去。
　　衙内举着烛火，照亮了第一间牢房，这一次，尘心也有了心理准备，就没有刚刚那般失态了。
　　“两个月前，黄家村的一户村民来报，说他们家刚下葬不久的老太爷不见了，过了几天，李家村民来报，说是有僵尸闯进他们村，我们就带了人去看，结果发现那僵尸正是黄家村那户的老太爷，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县令大人就发布了一条召集令，召集一些伏妖师或者僧道来解决。”
　　他一边说一边走，第二个第三个牢房仍旧是满屋静立的尸鬼。但第四个牢房就有些不一样了，里面全是僧道和除妖师打扮的尸鬼，他们皮肤完好，看起来是新死不久的，但也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
　　“第一个去的是个道士，倒是把那老太爷收了，县令大人专门设宴感激他，没想到，他当天晚上在宴席上就凶性大发，见人就咬，还跑到了街上，咬了无数人，我们的捕快也折了不少。后来，周边的僧道和伏妖师都来帮忙，不过，全都着了道，成了现在这样……”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咱们吴县的义庄和墓园也接连传来消息，说尸体们都跑了出来。就是第一个牢房里那些。”
　　尘心想象着这些狰狞的尸鬼在街上见人就咬的样子，不寒而栗。不过，她马上想到一个问题：“那你们是如何能将他们抓住的？”
　　“我们发现这些尸鬼白天会找屋里躲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到了晚上才会醒过来，第二天日出之时又会睡过去，我们就趁着他们白天睡觉时将他们关了起来。”
　　“那你们为何不一吧火烧了他们？”尘心在入世书上看到过对付尸鬼的办法。
　　“确实有道士提出过这个办法，但……他们烧不死！”衙内似乎想到了当时的场景，脸色十分难看地说道：“我们试过在他们身上浇满了松油，但松油就跟化了水似的，火把扔上去就熄灭了。”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尸鬼！”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突然传来，他语调缓慢，但雄浑有力，闻之令人想起晨钟暮鼓，有一股慈悲的力量。
　　众人回头，只见月洞门处站着一名身着红色袈裟的老僧，鸡皮鹤发，白须及胸口，下垂的眼角让人觉得十分慈善，一看就是高僧大德。
　　“老衲六道僧是也！受县令之邀，前来助吴县除妖。”他合十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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