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他随意向那瞥了一眼，身体顿时僵硬起来。
　　杜峰，一直看他不顺眼整天想找茬的一个室友，弯腰捡起了一件衣服，一件黑色蕾丝吊带裙，一件本应在他衣柜深处谁也看不见碰不到的漂亮裙子。
　　白沙因为脱皮而泛红的脸瞬时变得死白，指尖止不住地颤。
　　“好家伙，你小子挺会玩儿啊，还给你女朋友买这呢？”一个男生挤到杜峰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道。
　　“这可不是我买的，是我室友的宝贝，在宿舍地上看到，还以为他走得匆忙落下了呢，这不揣兜里就给他送来了？”杜峰轻轻抖了抖手上的轻薄布料，夸张地嗅了一下，一脸陶醉，笑容极度引人不适。
　　白沙想吐，胃里翻滚不断。
　　“不是吧，你哪个室友这么有福气？这么点儿布料，女朋友辣得很吧？”阶梯教室只剩大概不到一半的人了，一个小胖子眯起眼，兴奋到嘴上没了把门的，毫不在意这是公共场合。
　　“哪来什么女朋友，不过辣嘛，”杜峰搓了搓下巴，不怀好意的目光向最后方的白沙直直射来，那恶意让白沙如坠冰窟。
　　“我室友确实挺辣的，身高腿长，肤白臀翘，可惜没亲眼看过他穿这个的样子呢。”杜峰轻佻地嘿嘿笑。
　　所有人都跟着他看过来，白沙实在太耀眼了，大家毫不犹豫地就看向了他。
　　也许很多人没反应过来，几秒内，大家都很安静，直到他们班一个女生突然开口，“怎么会......”，她才说出三个字就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顿时，紧跟着她，有吸气的，有吐出污言秽语的，大家的眼神都变了。
　　也不是第一次，蜂拥着的视线，从炽热爱慕，到嫌恶痛恨，嫌恶他脏了他们的眼，痛恨他毁了她们的梦。
　　白沙心里想，轮得到你哭吗？难道你能比我更难过？
　　不，不是难过，他们怎么配让自己难过。只是恶心，透不过气的恶心。
　　他很想昂首阔步走到最前面，向杜峰狠狠地挥拳，把他的狗牙全都打落。然后扫视四周，把那些他从来都不期望得到的视线狠狠瞪视殆尽。
　　可现实是，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发觉自己连牙齿都在不停打颤，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维持原态，不要太过丢丑。
　　他都不知道此刻是更恨杜峰还是更恨自己了。
　　令人意外地，刚当选上主席的郑尚，长相平凡，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的郑尚，却眉头紧皱，一把夺过杜峰手里的衣服，警告他道：“你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老古板吗？知道什么叫做穿衣自由吗？再说了，这里轮得到你来撒野？”只是连着三个问句，却把杜峰问的下不来台，又不敢顶嘴，直憋得脸色涨红。
　　是自己太软了？才让杜峰能这么毫无顾忌地羞辱他，却在被别人骂几句后接着就怂成孙子？白沙觉得荒诞无比。
　　郑尚没多和他纠缠，瞪着他骂了一句“还不快滚”，就径直向白沙走来。
　　白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越来越近，握住自己的胳膊，带着他走出后门。门一关，白沙终于恢复了知觉。
　　冷得要死。
　　在秋老虎肆意发威的闷热夜里，冷到发抖。
　　郑尚一直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大概是一些义愤填膺和安慰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过脑子。
　　教室里的人又陆陆续续向外走，很多种眼神从他身上扫来扫去，白沙低垂眼皮，努力不去在意。直到走廊上人越来越少，渐渐只剩下郑尚的声音，白沙疲倦地闭了下眼，右手把帽舌向下一压，想要转身离开，却突然听到一个刚刚熟悉的声音。
　　钱康乐走了过来，已经把西装换下，此时着灰色卫衣，黑色休闲裤，左肩松松垮垮挂着书包，右手拿着手机打电话，“好，就回去了，拜拜。”他温柔地笑着，将手机拿开，点了两下，揣进兜里。
　　白沙直直地盯着他。
　　钱康乐若有所觉，转头看过来，看到白沙和他旁边的郑尚时，他残余的笑意不见了，不打算理睬他们的样子，径直向外走去。可经过白沙旁边时，不知为何转变心意，又突然侧过脸看着白沙。
　　刚才没看清的眼睛形状，现在看的清清楚楚了。与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不同，双眼皮深邃，上眼睑曲线圆润，眼尾下垂，清亮又无辜的一双眼，直觉上相互矛盾的事物放在一起后的不协调却并没有发生，白沙只觉得这双圆眼多少中和了一些他的煞气，让他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不好惹。
　　“喜欢穿得像个姑娘就算了，性子还软趴趴的，上赶着任人搓圆捏扁么？怎么，不会相信真有人来心疼‘柔弱’的你吧？”他缓慢而用力地眨了眨眼，无辜地仿佛这些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白沙近距离地浸在他的眼里，余光瞥到他高挺的鼻梁，形状姣好微有肉感的嘴唇，最后还是全心全意地对上了他清澈的双眼，从那里看到了比刚才狼狈一万倍的自己。
　　“怎么，不会相信真有人来心疼‘柔弱’的你吧？”......
　　隐秘的期待被重重击碎。钱康乐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打在了会让他最痛的地方，白沙不禁想要感叹他的技艺高超。
　　从地狱到天堂再坠入更深的地狱需要多久？也许也就两句话的时间。
　　白沙拼命忍住眼眶的热意，出于脆弱且无用的自尊心，不想让钱康乐更瞧不起自己，狠狠掐了下自己的鼻骨，才冷冷回道：“关你屁事！”
　　钱康乐不屑一笑，卷翘睫毛随之微微震颤，“会骂人吗？这么娇气，还是回家玩儿布娃娃吧，这儿不适合你。”话音刚落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不再给白沙回应的机会。
　　白沙呼吸急促起来，瞪着他挺直的背影，漂亮的杏眼气得通红。
　　郑尚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急不可耐地想要说些什么，可刚一出声，白沙就在唇前竖起食指，他只好悻悻地闭上嘴。
　　自那开始，钱康乐在白沙心里的形象一落千丈。每次偶然见到他，白沙在对着他的脸一瞬间的愣神之后，就目光变冷，瞪着他，恨不得自己的视线能化若实质剜下他两块肉。而钱康乐从来不理会，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一样，目光从未在他身上有过片刻停留。
　　渐渐地，白沙自己也觉得没趣，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还在耿耿于怀。说到底，钱康乐也不过嘴欠了点，更欠一万倍的话他也不是没听过，干嘛非得跟他杠上呢？
　　上赶着被无视，他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
　　而且，郑尚不知道为什么，总爱往他跟前凑，明明差了两级，专业更是完全不同，却经常在教室里看到他。天天对他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虽然很烦，但这是他仅能收到的善意了，还是如此炽热的善意，虽然不解它的来由，但很难狠下心去拒绝。白沙很大一部分注意力被迫放在了郑尚身上，渐渐不太去在意钱康乐了。
　　郑尚外表没什么太过出彩的地方，不过高高瘦瘦，打扮干净，仔细收拾一下也能被称为帅哥。那张原本觉得普通平凡的脸，看习惯后顺眼很多，鼻梁高挺，剑眉浓密，虽说眼睛稍嫌小些，但望向白沙时总蕴着深沉的温柔。
　　一开始，白沙装作看不懂他的暗示，回应也一点称不上热烈，可郑尚耐心很好，好像毫不在乎自己一直热脸贴冷屁股一样，变着花样儿地对他好，说话也风趣幽默，从不会让气氛尴尬下来。
　　忘了从何时起，白沙开始用心看他，觉出了他的好，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深埋起来。
　　白沙的冷淡维持不住了，微信消息也从时回时不回渐渐变成了秒回。两人走得越来越近，终于，在他们认识一百天的时候，他接受了郑尚的表白。
　　郑尚高兴地手舞足蹈，像个得到心心念念玩具的小孩子，白沙几乎要被激发出母性来。
　　他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可以像妈妈生前一样幸福了吧。
　　可好景不长。
　　这该死的好景不长。
　　这让他已经习惯到麻木的操他妈的好景不长。
　　白沙非常敏感，能够体察到很微小的变化，两人在一起后，郑尚没有那么小心翼翼地在乎他的感受了，不管是言辞还是行动。
　　不能对人要求太高，谈恋爱双方是平等的，哪能让人家天天去捧着他呢。白沙默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努力接受落差，主动付出更多，去维系两人的关系。
　　说到底，他已经喜欢上郑尚了，他依赖于郑尚的爱，郑尚给他的温度，郑尚所能暂时麻痹的空虚内心。
　　倔和认死理也许真会遗传，妈妈遇到了值得的人，那份倔增添了不少浪漫色彩。
　　而陷入爱情的白沙，如果在眼瞎耳聋、没有脑子之外再加上一份倔，一旦所托非人，可预见有数不尽的苦头等着他吃。
　　白沙轻轻坐在钱康乐的床上，把毛巾从裤兜里掏出来，机械地擦着头发。
　　他真的吃够了。
　　撑到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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