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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4
总该是有理的。
安阳站在旁边低声问要不要跑。
来人慢悠悠的御马前行,林间的风搅动鬓边的发,桑榆放下肩膀,盯着远处,微微摇头。
“不跑了,跑不动了,这些个烂摊子总得收拾,马车也得还给人家。”
黑衣本就纳闷,听完这句话才或多或少的明白起来他并没有认错马车,只是车上的人被“掉包”了。他身边跟着四个人,和姓李的所说的全然不一样,若是单枪匹马倒可一战,可这四个眼看着就不是虾兵蟹将,杀了这么些人,处理起来,当真麻烦。
桑榆收起刀,站着等那人过来。
等到几人近些,才发现四侍卫中有一个人的马后驮着个人,正是刚刚逃跑的那位。
元茗下马,身后几个人分开去查看地上的尸体,一个人紧跟着他。
桑榆又行了一回礼。
“姑娘这三揖,行的都是男子的礼。”元茗抬手摸了摸马车,查看了一番车轮,又往前去摸了摸马匹。
桑榆咽了咽口水,“大人饶命,我们一行人被镇上的地头蛇盯上,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且还有个受伤病重的要照顾,迫不得已才偷了您的马车逃命。”
元茗无言,“手无缚鸡之力?”
就听你在这里胡扯。
他用短剑掀开车帘,看了看车里的两人。一个躺,一个靠,眼睛都闭着。瞧出乞儿装病的模样,看了看周围,沉了沉语调,转眼又望向她:“人是你杀的?”
他指周围的人?
“自然,自然不是,路遇侠士出手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她转身想要拉那黑衣解释一番,一回头发现人早就没了踪影,树上也不见。
又是一阵错愕。
几个侍卫走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思索片刻,看着她的脸,转而又像没事人一般。
安阳在马车另一边候着。
“找曹豫处理一下。”元茗吩咐身边的那个侍卫。
曹豫,知县大人?她不敢确定,但又隐隐觉得就是。
桑榆想起祖父七十寿宴时请过的这位大儒,那人拒了,祖父念叨了许久,直至去世。
“等等,
“再找张芟,带几个人,端了。”
侍卫没听明白,“端了?…端了什么?”
“千机营。”
“大人,这怎么行?王……”
侍卫还没说完,就被那男人一下子打断,“去便是,指挥使大人,自有决断。”吩咐的语气转为委婉,桑榆却感知出了一丝不耐烦,还有一丝疲倦。
侍卫骑马往西面去了。
千机营的大名谁没听过?面前的人千真万确贵族无疑。
一年前,千机营在先帝领兵对战兀良哈部被围困时做急先锋,以一千人对战敌军一万人,撕开了一条口子,成功突围,死伤惨重,只剩下了百来个坚持到最后一战。先皇念其英勇,又心疼剩下的几个将士,允其驻扎在京郊,直通陛下圣听,护卫京师安宁。
对万流镇而言,千机营是荣耀,等到后来,新帝登基,诸多事后,百般空洞,成了忌讳,成了诅咒,朝堂的人不敢多言,客栈掌柜的不敢多言,善济堂的大夫不敢多言,路边的乞儿更不敢多言。
若地头蛇以千机营为靠山,那镇上的人不敢说也就可以理解。
无从得知。也不敢得知。
大人物的秘密,向来是不知道最好。
桑榆呆呆地站在一边,片刻,天上小雨又开始落了下来。
初冬的雨,不够淅沥。桑榆用手护住头,看向他。
半晌,只见对方看了看周围,扬了扬下巴,“上车吧。”
远处几个侍卫盯着他看。
那人先上车,安阳跟着上去,桑榆最后,发现原来这辆马车也没有那般大,安阳和乐然将小印扶起来靠在一边,车主一人坐在一侧,两人看他不苟言笑,坐得老远。桑榆接过安阳递来得一块帕子,坐在乐然旁边,擦了擦脸,对面就是那人,她偷偷瞄了几眼,而后从包袱里拿出一块没用过的帕子,递给他。
他抬眼看了桑榆一眼,轻轻接过,轻擦过衣服后把帕子捏在了手里,像是在思考什么。
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车外几个侍卫像感觉不到雨水一般将尸体拖到竹林里盖上了几块不知从何处来的布,马上驮着的则直接被扔在了泥水里。
几人而后站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几句,转头又看了看马车。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若是以往,桑榆定会开口引个话头,然后安阳和小印就会叽叽喳喳的开始说话,可是今天,对面坐着无法探知深浅的“大人”,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得抓紧时间回去了。不知家里会不会有人来接。她不能和官府的人碰上,不能让父亲知道发生的这些事。
面前的人揭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几个侍卫略微分散开,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拔出手中的短剑。扔下一句“坐稳”,便朝车外起身,往马匹上刺了两下,马烈烈嘶鸣。随即,便是一辆马车在竹林微雨中狂奔,往京师的方向去了的画面。
车内几个人摇摇晃晃起来,安阳忍不住叫出一声,小印又滑了下去,乐然想要去扶他,却只能抓住桑榆的胳膊。
一路上风尘仆仆,游山玩水的快乐、穷山恶水的恐慌、还有跳过一劫的侥幸在此刻碎了一地,那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眼见着他坐在车前驾马的背影,又见着车后两个侍卫骑马紧追不舍,她不理解,脑子一片迷茫。
“你干什么!停车!”桑榆大喊。
车前的人不说话,良久一句“闭嘴”,桑榆顿时怒火中烧,却见着马车按着直道往京城的方向走着。车跳不得,人更杀不得,桑榆心中默念冷静,等穿过竹林到了人多的地方再想办法。
她稳住身子,把小印扶好,轻轻拍打他的脸,却还是叫不醒。
京师,桑府。
桑茉儿从后厅匆匆往门厅走,身边跟着三个小厮。
“你们确定马车遗落在客栈?没见着人?”
几个小厮应是。
桑茉儿从昨晚便开始等着,等到半夜还没见着人影,遣人沿着回京的路找了过去,收到了这样的消息,心里不安,正打算自己出城寻人。
行至偏厅,却被坐在堂里正上方梳着松鬓扁髻的妇人叫住。
只差一点点,只要车再往前一步,桑榆就要把刀驾到他的脖子上去。
马车缓缓停在竹林出口处,出口处有一石碑,上面写着,云林。
小印迷迷糊糊的动了一下,然后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摸了摸脑袋,看到周围坐着的三个人,看到桑榆手里拿着他的刀。
桑榆转身看他醒来,把刀递给他:“你先下车,拿刀吓他。”眼神勾了勾车外。
小印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昏睡过去,想要解释,又闭嘴,以为抢钱的人在外面。下了车,脑袋还有些昏沉,见车边站着的竟是客栈里那位大人,一时震惊。突然看向四周才发现他们早已穿过了竹林,那些人呢?没碰上吗?他警惕的望着元茗,在想要不要举刀。
元茗也盯着他,想起刚刚听到车内那姑娘所说的“吓唬他”,微微扯了扯嘴角。
桑榆紧跟着下了车,安阳随后,乐然留在车里,抱着包袱。
元茗朝着桑榆站的方向深深一揖,和桑榆早前所行一模一样。
“姑娘恕罪,刚刚情况危急,来不及细说,让各位受惊了。”
“无妨。”桑榆闷声一句。
“打扰大人多时,马车还给大人,我们几个走回京师便好。”
她要离这个人远一些。
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大人和那几个侍卫不是一路人吗?”
“若是一路的,当时在客栈大可以让他帮忙回楼取东西,也可以让他们随你一同乘坐马车。”
面前人表情轻松,“我不和人一同乘车。”
“为何不能?我们几个便可以。”说着看了看身边几个人。
元茗微微一笑,“你我自是不同。”
桑榆了然。
“最初,我只觉得大人和这几个侍卫关系生疏,也的确以为大人和我不同,不太喜欢人亲近,可是刚刚,大人先是支开一个去处理烂摊子,然后借车中躲雨避开剩下的几个偷偷驾马离开,没和他们说半句话。”
再顿道:“他们紧追不舍。就在刚刚,又突然没了。我确定从我们离开到幽丘那段路他们是跟着的。但现在他们没了,不知道大人是否要去找他们呢?”
桑榆试探他。
他看得出来。
“大人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些侍卫并不曾伤害他,对他也算恭敬,可这份恭敬中掺杂了些监视和胁迫,而他有些许自愿,也不愿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元茗摇摇头:“姑娘多想了,他们跟得上便跟,跟不上便停,我想一个人走,便可以一个人走。”
桑榆知他不愿多说,她也不过是问着几个问题,看看面前人会有怎样的反应,然后再好好下菜碟。
“那我们便不打扰大人了,感谢大人,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说完,招呼着乐然下车,说着给大人留下独处的空间之类的话。
元茗在一旁止道:“离京师还有一段距离,车已行了一路,倒不至于这般将你们赶下去,一同回京吧。”没来由的慈悲心肠。
桑榆看着细细密密的雨,看着晕乎乎的小印,也没再说什么,又道谢上了马车。
元茗在车前驭马,车内,几人又按照原位坐着,安阳从包袱里拿出早上塞的饼分给几人,桑榆拿着饼伸出车外递给那人:“那官府那边,那些尸体,该怎么办?”
元茗接过,一口塞进嘴里,嚼了片刻,看她一眼,“你可有动手杀人?”
桑榆摇头。
“那便无事,知县大人会处理好的。”
“还会需要我们作证?”
元茗笑笑,又看她一眼,“你想作证吗?”
桑榆又摇头。
“那可不好说,得看张大人怎么干了。”
桑榆不解,但没多问,转身回了车内。
黑衣人身份不明,她记得那人的样子,若到时候真要作证,她也不怕,画出那人的样貌,说出实情,不会有事。只要父亲不知道,万事大吉。
小印和安阳吃过饼,恹恹地靠着,乐然递给桑榆水囊,桑榆对着他莞尔一笑,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男孩的耳朵瞬间红了起来。
桑府。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桑茉儿站在妇人身旁,有些着急。
“你父亲的意思是,不必去迎。城门口人多眼杂,让榆儿安静归家就好,免得旁人说三道四。”
“都半年了,风言风语早没了。”
“茉儿是不太去参加宴会,不知道那些人的眼里我们桑府的名声。你的婚事好不容易让我们改观一番,不如这样,我和你一起在道口迎一迎,别让孩子风尘仆仆而来寒了心。”
妇人言辞恳切,语调柔和。
桑茉儿早已习惯,心道桑府的名声可是这位夫人来桑府之后才开始坏的。但面子上得过得去,只是担心桑榆,没有马车,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小印有没有照顾好她。
她应了应。
桑榆的心怕是早就寒透了。
身后始终没有侍卫追来。
桑榆想不出这些大人奇奇怪怪的关系,她又想起八月遇见的那人,戏台上水袖一挥,言之切切,心之戚戚,唱词一出,惊艳无数。她从未想过戏台下的那人竟是个男人,当时一惊一乍的递出小印写的词,不知自己又能在那副戏台水墨里沾成什么泥,化成什么土。
她发着呆,盯着自己踩着的车底,突然揉了揉眼睛。
半刻,城门口,元茗勒停马车,车上几个人陆陆续续下来。
桑榆最晚下车。
他向他们拜别,又对着桑榆,提醒:“若有人找你作证,不管是谁,最好不要去。”
她没有反应,他看出她在紧张。
紧张什么?
她朝他一拜,“多谢。”便拉着人转身走进了城门。
他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愣了片刻,等到人进了城门,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上了马车。
车内隐隐一股血腥味,车底西侧缝缓缓流出一道血水,几人坐的毛毡微微翘起来,他捂住口鼻,用剑挑开坐的木板,里面,白色麻布包裹的尸体浸出血水,尸体弯曲包成诡异的形状。面部的白布有一口子被扯开过。
他记得明明将血放干了的。车底有铁片加固,渗不出去,可车内,确是百密一疏。
百密一疏。
她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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