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喂，请问是墨虹的儿子吗？”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叶舟听见电话响时，正在外头送快递。他将快递车在路边暂时停下来，接起电话问。
　　“您母亲的身体状况很不好，麻烦您尽快来医院一趟。”电话那头道。
　　“……好的，我知道了。”叶舟挂掉电话，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快递车驾驶座的顶。
　　那个顶棚四四方方，将他框在里面，狭小又近，很是压抑。几颗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到嘴里，咸得要命。
　　啊。这都什么事。
　　不敢细想，匆忙向快递站请了假，又把车开回快递站，就赶紧打车去了医院。

　　“妈……”叶舟喘着跑过数个病房，到了最里面的一个，推门进去。
　　墨虹躺在靠近窗户的那张病床上，脸色比上一次他来时更加苍白。
　　她看见叶舟，挣扎着要坐起来，露出一个笑容：“妈没事，就是刚刚起身急了晕过去了。那个小护士年纪轻，一时着急才给你打电话了。别担心我，你安心去上班就好。”
　　她挣扎着要起身，抬起袖子想擦掉叶舟脸上不停滑落的汗珠。
　　“没事，妈，今天单位放假了，我本来就是要来陪您的。您好好休息，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叶舟制止了墨虹的动作，自己胡乱擦过一把汗，扶着墨虹躺好。
　　他握住墨虹的手，房间这么热，她的手却是刺骨的冰凉。
　　“想吃馄饨了，每天在这白粥青菜的，嘴馋那些带点咸的。”墨虹的手往回抽了抽，又怕太过明显，最终还是没有抽出来。她温柔地看着叶舟笑着。
　　“好，我去给您买，您再休息会。”叶舟察觉到她的动作，勉强笑笑，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又细心把被子每个角掖好，这才走出了病房。
　　出病房后，叶舟拐去找了医生：“医生，我妈妈怎么样了？”
　　“你母亲原本身子就不好，因为压力太大，又有抑郁，今天一下子晕倒了。”
　　“还有，之前你安排的全身检查过后，我们发现，你母亲除了心理方面，还有食管癌的问题。虽然目前还是食管癌早期，但恶化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了。”医生抽出几张单子递给叶舟。
　　“虽然你母亲让我们暂时不要告诉你，但是依据规定，病患家属必须要知情。”
　　“早期的话，我们现在还是可以进行手术的，一般而言，早期做手术有一定治愈的可能性。当然只是一定，术中也可能出现一系列并发症，后面会不会复发都是说不准的。手术的费用也会比较高昂。”
　　“当然也可以采取保守治疗，也能最大程度上延缓寿命，会比较保险，费用也相对较低。还是要看你们家属怎么选择。”
　　“因为你母亲今天早上的情况不是很好，所以跟你说明这些，建议你回去和家人尽快商量并考虑清楚，确定治疗方案。还有之前住院拖欠了一些费用，你也得尽快补交一下……”
　　“谢谢医生。”越往后听，叶舟的心里越跟打鼓一样，最后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觉得脚步虚浮。
　　他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将自己的身子最大限度的蜷缩起来。
　　食管癌？妈妈为什么会患上癌症？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好累，好痛苦……是他活得还不够辛苦不，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叶舟痛苦地抱住了头。
　　“哥哥。”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叶舟感觉到有人戳了戳他的手。
　　叶舟坐直身子，看向一旁。他认得这个孩子，是隔壁病床上的那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刚上小学的年纪。
　　之前来看妈妈时，和隔壁病床的那对父母简单聊过几句。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只知道这个男孩也得了癌症。
　　可能也是那个时候，男孩同样记住了他。
　　“你爸妈呢？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叶舟把手轻轻搭在男孩的手上，那手那么小，那么纤细，那么瘦弱。
　　“爸爸出去工作了，妈妈去给我买好吃的了。”男孩甜甜笑起来，“哥哥，你不开心吗？”
　　“没有呀，哥哥就是累了，在这坐一会。”
　　“骗人。”男孩认认真真地看着叶舟的眼睛，“爸妈每次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会吵架或者哭。”
　　叶舟无言，只是摸了摸男孩的头，他不知道该对一个这样年纪的男孩说些什么，如果开口的话都显得太过沉重，那还不如不开口。
　　“哥哥，我不喜欢医院，医院把每个人的快乐都吃掉了。你也是，爸爸妈妈也是。”男孩嘟起嘴，两条腿在椅子上晃啊晃的。
　　“你快些好起来，你爸爸妈妈就会开心啦。”叶舟摸摸口袋，他记得那里有他为了上班补充能量放的糖。
　　他掏出糖，塞在男孩手里：“吃糖，吃糖就会忘了不开心的。”
　　男孩双手比了个弧形，乖乖接过糖：“谢谢哥哥。”
　　他盯着手里的那几颗糖，缓缓道：“可是哥哥，我马上就要死了。”
　　“不要瞎说，赶紧呸呸呸。”叶舟被男孩吓了一跳，赶紧制止。
　　男孩摇摇头：“不是的。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告诉我，可是我知道的，他们那天哭得好伤心好伤心，说我可能活不过今年了。”
　　叶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他看着眼泪一颗颗从男孩的眼里涌出来。
　　男孩没有流露出过多伤心的神色，只是看着手里的糖果，默默地掉泪。
　　他轻轻将男孩搂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男孩的背：“会没事的。”
　　男孩被搂在怀里，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哥哥，我不怕死掉。我听说死了之后能上天堂的。那样我就可以去找姥姥玩了。可是我不想因为我死掉，让爸爸妈妈这么不开心。”
　　叶舟闭了闭眼，将心里的酸涩抑制住，他想这个时刻，他不能比怀里这个易碎又坚强的孩子表现得更脆弱。
　　叶舟的嘴巴张了又闭，却始终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面前的孩子，一切言语在此刻都显得格外苍白。
　　他只是将男孩搂在怀里，一遍遍擦去男孩滑落的泪，轻轻抚摸着男孩的背，希冀这一下一下的安抚能传递给男孩一些力量。
　　男孩哭得无声安静。过了一会，他渐渐停止了哭泣，向叶舟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妈妈要回来了，我要回病房啦！哥哥，谢谢你的糖，希望你要开心！”
　　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好像刚刚那个哭成泪人的孩子已经消失，他脸上的笑容分明比窗外的太阳还要明媚几分。
　　“我溜出病房是个秘密哦！哥哥要帮我保密！”男孩手指放到嘴边比了个嘘，转身噔噔噔跑回病房，好像刚刚一切都没发生过。

　　走廊一如往常，在这样一个见过最多生死的地方，没有人会为一场短暂的哭泣而驻足好奇。一切只消失在这一刻。
　　叶舟看着手掌心的泪水逐渐蒸发干，最终握紧拳站起身。他在楼下买好馄饨，又从余额几乎见底的银行卡里取出钱交了欠下的费用，重新回到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我要进行手术。”
　　医生推了推眼镜：“不再跟家里人商量一下？这个费用可能不止包括手术的费用，还有术后产生的一系列费用，数字可能比较高昂。”
　　“不用了，多少钱都行。”
　　“行，那你近期凑齐手术费用，交上后我们就会准备手术的。”
　　“还有，因为你前面出现过好几次拖欠费用的情况，我也得提醒你一声，手术后面要是出现什么问题，也会是一笔费用。如果那个时候拿不出钱……”
　　“医生，钱我会想办法的。拜托您，不要放弃我的母亲。”叶舟向医生鞠了深深一躬。
　　医生看着面前这个年纪小到可以当他儿子的少年，叹了口气，扶着叶舟的肩膀，示意他直起身：“知道了。我会尽力的。你也加油。”
　　“谢谢医生。”叶舟又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回到病房，叶舟将馄饨包装打开，扶着墨虹坐起来。
　　叶舟喂着墨虹吃了几个后，便觉察到墨虹的表情有些痛苦。
　　是因为食管癌的缘故吗，吃东西的每一步都是折磨。叶舟垂下眼帘看着那碗馄饨，说不难过是假的。
　　“妈，天气太热，再凉一会再吃吧。”叶舟重新抬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馄饨收到一旁。
　　收拾馄饨的时候，他的眼神和隔壁小男孩的视线对上，他眨眨眼，偷偷朝男孩比了个嘴拉上拉链的手势。男孩笑了起来。
　　“小舟，对不起，在这么难的时候还……”墨虹垂下头。
　　“您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您儿子过得好着呢，别担心我，您就好好养身体就是。”叶舟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来，将头轻轻靠在墨虹的肩膀上，“您能好起来，就是最大的安慰。”
　　墨虹抚摸着叶舟的头发，沉默无言。
　　这几年来，叶舟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自从叶舟爸死后，叶舟一个人赚钱养家，付医药费、付房租、还债，小小的肩负起了所有。
　　她不知道曾经那么骄傲的孩子是怎么抛弃原先一切，放下自己的傲气，接受这糟糕的一切的。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会想，是不是应该跟孩子他爸那样，一走了之，不要留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给叶舟徒增压力。
　　可她实在不敢想，所以在得知自己患了癌症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瞒着吧。然后慢慢死去。或许于她、于叶舟都是最好的选择。
　　傍晚很快来临了。叶舟还得去上酒吧的班，也得去凑钱尽快手术，不能再留在医院陪着了。
　　再三确认墨虹没事之后，叶舟还是离开了医院。
　　他不知道在他走后，墨虹端起那碗已经凉透了的馄饨，强忍着痛苦一个个咽了下去，甚至连汤都喝尽了。
　　叶舟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凑钱。
　　可是每个月的固定支出已经将他压得快喘不过气，能存下的钱本就没有多少，现在想要拿出那样一大笔钱，无异于痴人说梦。
　　先尽量想办法看看吧。叶舟边想着，边踏进了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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