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

　　那一年苏邺十八岁。
　　是向阳一直在等待的，自己能够快点到来的十八岁。

　　而向阳，才刚满九岁。

　　九岁的向阳，拥有属于自己的电脑。
　　爸爸给他买的，上海的家里有一套，湖北的老家也给他安了一套。
　　这是他期末考进班级前三名的奖励。

　　选择要这个奖励，是因为前一次回来的时候，听说苏邺跟覃讨厌和那男的去网吧上网玩游戏去了。
　　他说他也要去，覃讨厌说你去网吧谁敢给你开机子啊？

　　把向阳气得够呛。

　　没人给我开，我自己买一套不就得了？电脑而已！又不是买不起！我有压岁钱！

　　——买得起，但未成年人向阳没办法拥有自己的游戏账号。
　　人家游戏官方不给九岁的小孩游戏机会。

　　最后还是爸爸看他可怜巴巴，给他放了海——他一直就是年级前三，从来没掉下来过，然后顺理成章以“奖励”的名义，拿自己身份证注册了游戏账号，给向阳玩。
　　但是规定了游戏时长，只有周末可以玩，并且一天最多只能玩一小时。

　　向阳并不喜欢玩游戏。
　　他只是想跟小叔叔多一点共同话题。
　　他只是想多一点跟小叔叔一起玩的机会。

　　湖北的电脑装好之后还没开过机。
　　向阳回来之后，一直黏着苏邺，并没有打开过电脑。

　　直到这天。

　　他打开电脑，查了一下。

　　其实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一点数了，但各种信息蜂拥而来，还是对他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他有点不舒服。
　　下意识想要疏远。

　　恰巧苏邺沉溺于恋爱中，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覃跃倒是意识到了向阳行为的不对劲，但是也没太在意，就只是笑着问向阳怎么不黏着小叔叔了，是终于长大了，不当跟屁虫了吗？

　　那年暑假，向阳提前回去了。
　　离开的那天，出门时看到了站在小区外等人的文天赐。

　　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这是向阳唯一的感受。

　　这一年的寒假，向阳没有如往年一般提前回来，而是到了大年前一晚才和父母一起抵达。
　　他在除夕当天见到了小叔叔，也在大年夜，去小叔叔家拜年时，见到了苏邺站在阳台打电话，红着脸，小声抱怨着什么，眼角眉梢都是缱绻。

　　再次暑假，向阳十岁了。
　　他回湖北的时候，小叔叔没有回来，听苏邺母亲说，是跟朋友在北京打暑假工。

　　这一年寒假，苏邺回来了，但带着那个男人一起。
　　除夕夜当天，被父母从家里赶了出去。
　　听说苏邺回来了，而准备过来串门的向阳，站在门口，听到了。
　　然后在苏邺开门走出来之前，急忙躲起来了。

　　再次暑假，苏邺依然没有回来，他的事在附近已经传开了，他爸妈不愿意提起他。

　　再次寒假，没有回来，向阳去给苏邺的爸妈拜年，发现老两口神态不太好，家里冷冷清清。

　　再次暑假，苏邺依然没有回来。

　　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向阳打完球回家的时候，偶然听到爸妈说悄悄话，感叹叹息着什么。
　　他从只言片语中，意识到是在说苏邺。
　　问爸妈，爸妈本来不肯说，后来还是告诉他了。

　　苏邺和他那个男朋友分手了，但是闹得不怎么好看。

　　那个男的跟人出轨了，而且是个女的，被苏邺发现之后，明明苏邺才是原配，却被骂他是不知廉耻的男小三，死同性恋。
　　明明马上就要毕业了，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父母接到辅导员的电话，赶去北京把他接回来了。

　　回来之后发现他不对劲，在一次自杀失败后，两位老人吓得要死，把他送去医院了。
　　一检查，重度抑郁，双相。
　　医生劝两位老人，说同性恋不是精神疾病，这个是天生的，不需要治疗，但是你们对于他的性向的不接纳，会让他更难以从真正的心理疾病中走出来。
　　说这样的情况，只有家人好好安抚陪伴，帮助他慢慢走出来了。

　　向阳气得浑身发抖，牙根都快咬碎了。
　　他真想把那个姓文的打死算了。
　　可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是回湖北看看苏邺都不行，都必须等爸爸妈妈同意。

　　于是时隔几年，向阳再次在元旦假期，踏上了回湖北的路。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他很担心苏邺，他父母也很担心。
　　到家放下东西，一家人就去隔壁了。

　　苏邺妈妈敲了敲房门，说羊羊和向哥哥回来了，你要不要出来玩？羊羊想你了。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想开门。

　　几个大人对视一眼，往外面走去。
　　向阳留在了屋内，站在苏邺门口，喊小叔叔。

　　“我好想你。”他轻声说道，“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苏邺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零点钟声响起时，静谧站在门外的向阳，终于说了第二句话，
　　他说：“小叔叔，新年到了。”

　　苏邺终于阖上早已干涩发红的眼，眼泪洇湿枕头。

　　苏邺延毕了。
　　休学一年。

　　这一年寒假，向阳刚放假，就立马背着书包坐上了回湖北的飞机。
　　他听爸爸妈妈说，小叔叔已经好很多了，最近开始愿意出门了。
　　跟他说回去之后，可以多陪小叔叔散散步，小叔叔最喜欢你了，说不定看到你，心情会好一些。

　　他到达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雪。

　　苏邺从另一个方向，缓缓走过来，低着头，戴着厚重的帽子。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大喊了一声：“小叔叔！”

　　苏邺抬起头，就看到了正在招手的他，于是挂起了一抹笑。
　　笑得有点苍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这场雪落了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时，地面已经覆盖上了厚厚一层。

　　向阳穿好衣服，又戴上了手套帽子，才跑到隔壁敲门，问小叔叔醒了没有。
　　结果得知还在睡觉。

　　苏邺妈妈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说你要等一等小叔叔吗？他可能起得比较晚。
　　“我反正没有事，”向阳朝她笑道，“我回来就是为了跟小叔叔见面的，等一等没关系，等多久都行。”

　　——一等就等到了临近午饭的点。

　　他甚至还凑到厨房里，帮忙炒了碗菜，说这是特地做给小叔叔吃的。

　　苏邺走出卧室看到他的时候，也惊了一下。
　　得知他还给自己炒了碗菜，更是惊讶了。
　　摸着向阳的脑袋，夸赞道：“羊羊怎么这么厉害，简直是世界上最棒的宝宝！”

　　完全就是一副还把他当小孩子夸赞的语气。

　　向阳适时沉默了一下。
　　又很快将自己开解了。
　　干脆就开始装嫩，蛮不讲理地拉着苏邺坐下，又蛮不讲理地一直给苏邺递菜，递到苏邺直呼“不要再夹了羊羊，我吃不下了！”为止。
　　吃完饭又直接拉着人就跑出门了，说要和小叔叔一起堆雪人。

　　难得下一场雪。
　　费劲千辛万苦，堆出来的雪人也不到一米高，还歪歪斜斜的，不像个样子。

　　苏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好丑。”
　　沉默良久的向阳：“……嗯。”
　　他看向苏邺，承诺道：“下次会堆得很好看的。”

　　结果这个“下次”遥遥无期。

　　寒假结束之后，向阳回了上海。
　　五一回来的时候，发现苏邺已经好了很多，他们一起玩耍了一整周，离开的时候向阳还恋恋不舍，试探着问苏邺，要不要去上海玩。
　　苏邺跟他说不行。
　　“我毕业证还没拿呢，得回去继续读书啦宝宝！”

　　向阳闻言有些紧张，又不敢说出来。
　　回家后，爷爷奶奶恰好也在说这件事，他才得知，那个姓文的已经毕业了，现在去国外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没想到，这年寒假，苏邺没回来。
　　第二年暑假，也没有回来。
　　问了苏邺妈妈才知道，他去哈尔滨了。

　　向阳十分不理解，说去哈尔滨干嘛了？

　　去干嘛？去工作了呀。

　　“工作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啊！”向阳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那我不是很久都见不到小叔叔了吗？你能不能劝他到上海来找工作啊？上海可多工作了！”

　　他急得不行，大人们却似乎并不在意，还在那儿笑话他，说怎么长这么大了，还那么黏小叔叔？你在上海，就要把小叔叔绑到上海去呀？

　　向阳很想大声说“是啊！不可以吗！”，但他意识到自己在无理取闹，闹得厉害了，只会让大家更奇怪。
　　所以紧咬着牙关，转头走了。

　　果然，苏邺一去工作，他俩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头一年过年，苏邺没请到假，向阳在湖北老家等了他一个寒假，他都没回来。
　　第二年老两口直接自己飞哈尔滨去陪儿子了。
　　第三年又是没有探亲假，所以又没回来。

　　第四年，向阳高三，为了能够更好地学习，他没有回湖北。
　　倒是听到爷爷奶奶说，今年小叔叔回家过年了。
　　清瘦了不少，但看起来好很多了，就像是没有生过病一样。
　　听说在哈尔滨买了房子，说是准备在那里定居了。

　　向阳从爸妈免提的电话里听见的。
　　他坐在那里，静静喝着茶，听到爷爷奶奶挂断电话，才转身回房。

　　这一年高考，他考得不错。
　　没有超常，但是稳定发挥了。
　　一个挺好的名次。

　　清北差点，清北以下随便选。
　　爸妈在那里研究来研究去，说到底是同济还是交大还是复旦呢？
　　他直接推翻全部猜测，说他已经决定了，报考哈工大。

　　爸妈顿时沉默住了。

　　哈工大当然也是很好的。
　　但毕竟离家那么远。
　　可以的话，当然还是希望他能留在身边了。

　　这时候他们不禁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湖北，考到上海，并从此留了下来。

　　自己做过这样的事，轮到自己当爸妈了，却阻止孩子这样做，好像是说不过去的。
　　但毕竟还是意难平，就还是忍不住劝了几句，说湖北到上海是为了往上爬，你去哈工大……哈尔滨那儿怎么比得上上海呢？

　　但向阳从小就是个犟种，偏偏犟得还越来越厉害，与日俱增。
　　他做的决定，无法改变，只能劝自己接受。

　　夫妻俩自我开导了半天，可算是能接受了。
　　完了，爸爸去厨房转悠了一圈，出来的时候拿着果盘，忽然想起来，问：“小叶子是不是也在哈尔滨来着？”

　　向阳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倒是妈妈想了想，说好像是的，又说我给妈打个电话问一下。
　　然后一个电话拨回湖北老家。

　　奶奶在电话那头肯定答复，说是的呀！小叶子就在哈尔滨呢！羊羊考到哈尔滨了？那好呀！可以互相照顾一下！

　　苏邺的妈妈似乎正好在她旁边，凑过来也说了几句话，说着说着就让向阳接电话。
　　问向阳还记不记得你叶子叔叔，你小时候可喜欢他啦！

　　向阳嗯了一声，说：“记得。”

　　“那正好嘛！你过去了，和你小叔叔也能有个照应，”苏邺妈妈笑着朝他道，“你什么时候过去？我跟你小叔叔说一下，让他到时候去接你！”

　　一般这时候，乖巧的孩子就该说“不用不用”了。
　　但显然向阳不是这一挂的。
　　他说：“我想早点过去适应一下那边的环境，顺便在周边玩一下。七月就打算过去了。”

　　他这事压根没和任何人商量过。
　　话说出口，父母都愣住了，问他：“你这么早过去，住哪儿呢？”
　　“租个房子吧，”向阳手里仍握着电话，抬头看向父母，“北方房价不高，租房应该花不了多少钱，我手里还有余钱呢。”

　　惹得他爸笑骂，说要你动你存的那压岁钱干嘛？我还能舍不得给你租房子了？

　　电话那头，苏邺妈妈听见了，连忙喊道：“租什么房子啊！”
　　向阳适时：“嗯？”
　　“你就跟你小叔叔一块儿住呗！”苏邺妈妈笑着朝他道，“他早买好房子了，宽敞得很，我记得离哈工大也近！这样，我跟你叔叔说一声，你就直接住他那儿就好了！”

　　向阳假意推辞了一下，说不太好吧，我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也可以的，虽然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但也许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然后一来二去的，就这么直接拍板了。
　　晚点儿，向阳他妈就接到了来自苏邺的电话，说让向阳保存一下他的号码，再加个微信，到了直接联系，他这两天就把客卧收拾出来。

　　然后向阳他爸妈就和苏邺寒暄去了。
　　寒暄完，才把苏邺的联系方式给他。
　　他拿着手机号正在存号码，妈妈坐了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去小叔叔家住。

　　租房也不是租不起，甚至直接买一套也行。
　　长辈们总还是想着出门在外，多个熟人多条路，互相照顾一下嘛。
　　但她有点担心向阳其实不乐意，只是不好拒绝。
　　毕竟他一直都比较注重个人空间，这么多年，连朋友都没带回家过一个。

　　但意外的是向阳一脸自然，表示很愿意啊。

　　他抬头看向妈妈：“小叔叔又不是别人，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最喜欢小叔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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