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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风波
预热了小半个月,明德剧团的演出在众人的期待中开始了。
第一场昆曲表演的戏台设在横云山庄的楼船上。船体分五层,船上建楼,高达十余丈。船身通体以柚木制成,最多可载两千多人,金碧辉煌谈不上,气派非凡绝对是毫无异议的。从公卿大夫士庶子到衙差、脚夫、娼妓,不论社会地位如何,都平等地得到施家宴请招待。在这艘船上,士农工商好似没有阶级鸿沟。金匮历年极少降雪,今岁也不例外。早晨寒气重,甲板上冷风嗖嗖,再轻缓的江风吹到人脸上都仿佛刀割一般,还是船舱里温暖宜人。郑莘明正在幕后陪着映红师姐候场。
映红端坐在椅子上,她透过铜镜看着郑莘明充满好奇的眼睛道:“十六妹妹之前听过昆曲吗?”
“听过几回,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演员扮戏。”郑莘明的目光追随着映红,看她吊眉、贴片子、线帘子、戴头面、排蝴蝶。
换上行头的当间,映红交代道:“我们这出《相约相骂》排在中轴,待会儿你在后台无聊的话可以去沙师弟那边找个位子看戏。咱们多才多艺的沙师弟,专业可是掌握节奏的司鼓,那一板一眼连剧团的老人都得说一声‘服气’。”
郑莘明仔细应下,直到映红开始练习清唱,便起身往外走去。
“十六这回晕船吗?”金吉仁低调地坐在离后台最近的座位上,见郑莘明神采奕奕地往外走,展颜问道。他在上船前特地去医馆买了几个中药香囊,又叮嘱凌霄帮她用伤湿膏将鲜姜片固定在肚脐处,这还不够,硬是在出发前拉着半醒不醒的小姑娘学习如何用按摩穴位的方式减轻恶心呕吐的症状。
“多亏了金伯伯的良方,今天没有特别晕船,只是觉得有点闷,就一点点闷,我走走就好多了。”郑莘明见金吉仁身边还有空座位,斟酌着是不是在这里落座比较合适,便听得金吉仁像是有读心术一样说道:“你也不用跟我一起缩在后面角落里,既然厅里中轴线的座位已经坐满了,这样吧,司鼓、司笛和其他伴奏在侧舞台,你看要不要坐在那边。可要早些占位置,待会儿等你凌霄姨大轴上场时可连你落脚的地方都会没有。”
船舱很宽敞,戏台下布置着三十六张八仙桌,每桌安排了六张靠背软凳,可容纳二百余人同时观演。此时开锣戏刚开始没多久,按常理该是听客们找座时混乱嘈杂的场面,然而这片空间内竟已满满当当再塞不下一桌人。郑莘明沿着金吉仁的目光看向第二排最靠北的八仙桌——桌上有客人点了橘子果盘,一位年及弱冠的年轻男子身着水田夹袄,正为脸上涂着油彩的卖货郎剥橘子;一壶热茶袅袅腾起热气,另一位穿着竹纹玉色半旧大袄的男子给身边的两位老人家斟茶。确实余一个空座隐没在黑暗中。她摸着墙壁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找座位的时候郑莘明为了不影响后排观感,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体,不想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出错,头上的颤珠排簪因此不慎勾到了椅子靠背。她只得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摸索着,试图在不弄乱头发的前提下取下勾连着椅子的排簪。盲人摸象,着实窘迫。什么晕船什么胸闷什么戏曲艺术,通通向后排队,郑莘明只知道头发缠着簪子和木椅精巧的花纹,无从下手的尴尬处境简直叫她急出了一身汗。
台上武生的连续空翻赢得满堂彩,此时郑莘明正想着破釜沉舟一把——直接把头发扯乱再溜回后台整理。手刚抓住头发,便在一片喧闹声中听到一个被放低但足够清晰的声音:“你先松手,我帮你。”
事已至此,有人帮总比没人帮好。竹纹的柔软布料在郑莘明眼前滑过,她猜想这应该是刚刚斟茶的那位,于是在若隐若现的松香和檀香里松开攥弄着椅子和头发的手。他的左手顶住椅子,右手灵巧地解开缠住的青丝,继而轻轻取下排簪。对郑莘明来说,这不啻为手起刀落般的解脱。
郑莘明抬头粲然笑道:“多谢好汉!”说完骤然觉得不对,赶紧纠正:“多谢大哥!”屋子的光线聚集在舞台上,观众席间不算亮堂,但也足够让郑莘明辨认出刚刚的好心人正值青年。他的脸棱角分明,面色憔悴却不掩眼神清亮,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既有少年意气也温文尔雅,显然与“大哥”二字也不甚相配。电光火石之间她连忙重新措辞:“我的意思是多谢公子,我姓郑,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后座的好心人在听到自己被叫作“好汉”时一下有些愣神,又听得郑莘明在短短几个眨眼间蹦出了这么些话,不禁失笑:“敝姓王,同为江湖儿女,无需多谢。”这便是在呼应郑莘明的“好汉”了,郑莘明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转身坐正,不再耽误好汉听戏。
一支勾勒眉角的妙笔,一尺变化万千的水袖,一段婉转悠扬的唱词,一篇脍炙人口的戏曲。
郑莘明卖力地给映红师姐主演的《相约相骂》鼓掌,无意中听到身着水田夹袄的男子边吃橘子边向身边好友道:“王凌筠,你说我姐到底看上那个赵乐师什么了,我今天第一回认认真真看这些乐师,这司鼓不比后边伴奏的琵琶先生更抓人眼球吗?人长得玉树临风,敲起鼓来还有运筹帷幄的潇洒帅气。”
夸赞沙旷天的话语飘到郑莘明耳畔,她把身体重心偏向八仙桌,悄悄竖起耳朵。
两位青年男子和卖货郎似乎是结伴而来,这三人不怎么说话,互相分享着瓜果。另二位老人要么是金匮本地的梨园同行,要么是资深的曲艺爱好者,二人白发苍苍,你一言我一语,边品茗边评论戏曲。看来沙旷天的技艺着实高超,连他们也赞不绝口。
“这位司鼓真是出类拔萃,年纪轻轻竟然对节奏把控得如此严密,明德剧团确实卧虎藏龙啊。”
“不仅如此,他与台上演员的默契也是严丝合缝,尤其是这场小旦,两人配合可谓相得益彰。人才尽在明德剧团,真让人嫉妒啊。”
“是啊,我们本地剧团的乐师哪个不是兼职的,三脚猫功夫确实没法跟人家放一起比。”
台上表演进入高潮,昆曲婉转的戏腔和鼓声笛声伴奏声相互辉映,给大家带来一场视听盛宴。沙旷天的眉头在这时候微不可见地蹙起。
“施南溟,刚刚你有没有听见谁的喊声?”王凌筠小声问。
剧目精彩,厅间的整体氛围都是全心投入其中,普通观众哪还有什么关注其他声音的闲心:“哪有什么杂音啊?除了刚才有人敲窗说明德剧团金先生叫我们桌那姑娘去见他之外哪有什么别的插曲?现在他们不是表演得好好的么?”
台上演员和台侧乐师看起来表情无虞,王凌筠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想着先按下不表。他拿起茶杯,碧螺春随着杯盏晃动而沉浮其中,恰似这一艘楼船在江上徐徐航行,无风则平静,遇浪则颠簸。他抬眼时再次注意到自己前面空着的位置,想到刚刚取发簪的那姑娘看起来并不认识传话的小厮,她被叫去哪了?她真的是被金先生叫走的吗?王凌筠一边不动声色地张望着,一边沉思——
这出戏开场时她端坐于此,目光炯炯,期间卖力叫好,仿佛就是为了这出戏而来。怎么高潮未至她就匆匆出去了?现下已到尾声,竟然还不见踪影。
等等,刚才听到的喊声是不是就是女子凄厉高亢的声音?会是她吗?就算不是她,船上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凌筠此前与镖队一起历练,对未知潜在风险的敏锐度使他坐立难安。思绪发散开来,王凌筠分不清自己的猜想几分有理几分无据,脑袋里一团乱麻。看着好友专注戏台的神色,王凌筠没有因为自己的无端猜想而过多打扰他:“你先看着,我出去透透风。”
“叫你少喝点水,现在尴尬了吧。快去快回,大轴是凌霄的节目,可别错过了。”施南溟叮嘱道,他的心神扑在戏台上,并未察觉到不对劲。
戏厅里几乎称得上是热火朝天,王凌筠走出舱室,一见风就生理性颤栗了一阵。他扶着栏杆,站于左船舷遥望远处小岛。江风呼啸声盖过了歌舞升平的安逸,寒意裹挟着异常的腥味袭来。甲板处传来若隐若现的起哄争执声,王凌筠心里一紧,大步向声源走去。越靠近甲板,腥臭味越浓郁,在起哄声之中一个不起眼的侏儒正被一群赌徒围着羞辱。
“你叫什么?阿桂?阿鬼?阿龟?哈哈哈,你们侏儒连小孩都不如,还想英雄救美呢?怎么?弹琵琶的丫头是你姘头?”侏儒瘫坐在甲板上,脸上湿透,毛绒衣领上的黄色液体分外刺眼。
“你抱着琵琶也没用,不如恭恭敬敬地呈给我们弟兄,叫上一声爷,还可以少挨顿打。你说对吗?”穿着薄衫的酒糟鼻大汉轻蔑地拍了两下那侏儒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朝他吐了口唾沫。
侏儒没有说话,也不知小小的身体是怎么有力量拗过这群无耻之辈的,他也不怕被打,硬是护着琵琶不撒手。
语言攻击、肢体冲突、精神暴力。繁华安乐的背后从来不乏腌臜的心思,弱势之人被轻而易举地伤害,良知和底线从来不被珍惜。明亮的日光,昏暗的人心,此时此刻视若无睹就是在纵容施暴者的狂欢。
王凌筠攥紧了拳头,目测自己一个人干不过这群恶鬼,赶紧转身去最近的厨房里找帮手。他对熟识的伙夫喊道:“魏伯,有人闹事。”接着顺手拿了擀面杖当作木槌,转身朝甲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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