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之恋

作者:克拉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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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遇安德烈


      1792年12月初的一天——现在是共和元年霜月了——十八岁的艾迪特倚坐在餐桌边上大声朗读着一份报纸。

      当年的鲁昂淘气包已长成巴黎大姑娘了。

      要是用老派的审美眼光看,她算不得多么漂亮:

      身材稍嫌太瘦了些;因为频繁的户外活动,皮肤不够白皙柔嫩;金棕色的头发颜色也不纯,发鬈散乱而不经打理。总之,经不起细看。

      然而若是叫后来创作了《马拉之死》的大卫那样一位共和派的画家来评判,他会像发现了珍宝那般赞不绝口:她的双肩自然舒展,翘挺的小鼻子生得不合规矩却又妙不可言;明亮的琥珀色眼珠里闪耀着火炬一样的光彩;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生气勃勃、无拘无束的洒脱举止——只有从未受过什么束缚的姑娘才会有那种姿态,而这在这个年代是极罕见的。

      她的姐姐玛尔戈坐在壁炉旁边,带着柔和的微笑静静谛听妹妹的朗读。她身子弱,穿得很厚实。

      人们会说玛尔戈是一位古典美人。她和艾迪特不像,相貌上大约更多遗传了父亲,脸色苍白,深色瞳孔,一头浓密的黑发几乎是顺直的,仪态很是娴雅端庄。可见当年那位被阿黛勒姑妈放在嘴边唠叨了多年的阔太太,并不是毫无根据。

      她们的兄长菲利普在屋里踱来踱去。这个青年刚满二十五岁,最近当上了光荣的国民公会议员。

      对于他,没有太多好描绘的。菲利普没有多少出众之处,只能说他的相貌和为人一样正直。

      阿黛勒姑妈推门走进来,手里拎着买回来的一点食材,口中抱怨革命使面包价格飞涨。

      “……我看不出革命给我们这些老百姓带来了多少好处,”老妇人不满地嘟囔,“只有乱套、乱套!他们这几天还在审判国王,听说要处死他,真是造孽!”

      “姑妈,您不该这么说!现在是共和的时代了,要小心些。”艾迪特立刻不满地反驳。

      “是的,妈妈,哥哥现在是一名议员了,您要为他骄傲才是。”玛尔戈柔声补充道。

      “接着念吧,艾迪,”菲利普抬手示意妹妹,“多了不起的一篇演讲!”

      “是啊,这个凯尔奈公民真教人崇拜!我喜欢他的每一篇文章和演讲。”艾迪特激动地将报纸合上又打开。

      “明天将会有一次很有意思的会议,”菲利普对屋子里的人说,“我想,凯尔奈公民会作一次精彩的演讲,你们都应该一起去听听。”

      “真的吗?我要过去!”艾迪特第一个响应。

      这个凯尔奈是上个月国民公会里冉冉升起的新星,同样刚过二十五岁这个议员资格的最低年纪,文章辞藻华丽而又思想充实,据说人也十分俊美。

      现在,他是热情的艾迪特狂热崇拜的对象。

      “既然是哥哥赏识的人,我也很乐意见一见。”玛尔戈微笑表示。

      --------------

      于是,第二天艾迪特全家坐在了熙熙攘攘的国民公会旁听席上。

      艾迪特喜欢这里热烈的气氛。她为即将见到心中的偶像欢欣雀跃。

      显然,当年画家的不辞而别所造成的打击,没给这乐天派的少女留下太长久的影响。

      这不能怪她健忘,或是那友谊太淡:实在是她们很快就搬离了那伤心之地,新住所没过两年便又爆发了革命,几年之内风云动荡,给这生性热爱冒险的姑娘添了不少乐趣,自然顾不上想起那段烦恼的往事了。

      像艾迪特这样一个少女,是不可能甘于做被革命浪潮被动裹挟的小石子的:这几个轰轰烈烈的年头,到处都有她的身影。

      妇女们为索要一口面包向凡尔赛宫的进军,她就行在前排,手里握着一把长耙,活像个女战神。她们家当时不缺面包和粮食,因而姑妈自然是不赞成的,不过谁也拦不住她。

      1790年庆祝攻占巴士底狱一周年的纪念日上,她头戴花冠,在广场上被女人孩子们的一双双手高高托举抛起来时,笑着向蓝天挥手高呼:“自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画家在她人生中短暂的经留为她播撒了共和的火种——她灵魂中燃烧的是熊熊烈火,已然势不可挡。

      少女在大会厅里四处张望时,公民凯尔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走上高高的演讲台。

      他开始讲话了,语速偏快,语调则毫不留情地严肃。

      可那音色一下子攫住了艾迪特的心灵。

      她惊异地朝演讲台上的人望去。

      最熟悉的天青石色的双眸,白皙面庞上似有似无的红晕,金色的半长发在脑后束了起来,讲起话来时仍显得抿着的薄唇……

      是安德烈。

      怎么会是安德烈?这人不应该是凯尔奈吗?安德烈冒充了凯尔奈?

      不,安德烈·凯尔奈……凯尔奈是姓,可她的小画家安德烈明明姓什么来着?

      她才意识到,她那三年里从来没问过小画家的姓氏。

      讲台上的人仍滔滔不绝地讲着,手势打得很坚决。而她移开了目光,惊慌失措。

      她的偶像一下消失了。根本没有凯尔奈这么个想象中的伟人。

      她心里一团乱,不知道对再遇这童年的导师该抱有什么样的心情。头一个瞬间,她发自本能地喜悦;可是紧接着,她又回想起此人背信弃义的不辞而别,潜意识里便强制自己否定了这想法。

      “怎么啦,艾迪特?”敏感的玛尔戈察觉了妹妹的不自然。

      艾迪特正要开口回答姐姐,姑妈抢先一步惊呼:“哎哟,上帝啊,这不就是那个小画家吗?”

      “嘘,母亲,在这儿声音要放轻些!”菲利普提醒她,“您说的是哪一位?”

      “那个神秘兮兮的画家呀!艾迪特小时候常去他那来着!”姑妈小声而激动地嘀咕。

      这下菲利普也跟着激动起来。

      “艾迪特,真的是你过去的那位博学的朋友?这太好了,等会议结束后,我们就过去跟他打声招呼吧,不瞒你们说,我正期盼着找个机会与他结识。”

      “我想……是吧。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说实话,我们算不上朋友,我早把他的长相忘得差不多啦。”即便这里没人会在意,艾迪特依然赌气地说。

      她心情太复杂,因而竟没意识到一件怪事。

      一个人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容貌的变化往往是很显著的。而画家可以说丝毫未变。

      当然,他在气质上改变颇多。至少在讲台上,已经完全不会有人认为他可能曾是个艺术家了。

      他的神色已由当年的严肃变为了冷酷。谈起共和国中可能存在的叛徒和阴谋家时,他停下来扫视整个会场的目光,直叫良心不安的人心生畏惧。

      他上身穿着熨帖的火红色马甲,每个纽扣都一丝不苟地系着,但里面的衬衣领结样式却精致繁复,夸张地挡住他的喉结,使他这身打扮看上去又是贵族化,又富有革命气质。

      安德烈·凯尔奈的演讲风格很独特:音色并不低沉粗重,但是掷地有声;语句用得浪漫,却有一种奇妙的煽动力。

      不过,此刻的艾迪特已无心听他讲话了。

      “一个娃娃脸的领袖!”她们后排一个中年议员好笑地叹道。“他当真有二十五岁吗?不会是太急着混出名堂,谎报了年龄吧!”

      “这人长得像个贵妇人会宠爱的侍从官!不过,他喜欢女人吗?”他旁边的那位憋笑地跟着调侃。这话可更多了些恶毒的意味。

      “注意你的措辞,公民们。”菲利普忍不住回过头,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他们。

      后排安静下来了。

      艾迪特松了一口气,和玛尔戈一起朝表哥投去赞赏的目光。

      演讲结束,会场上爆发排山倒海的掌声。主持人做了简短的总结,一个代表要求立刻把刚才的演讲付印。

      “会议结束了,我们快过去拦住他吧。”菲利普率先站起身来催促大家。

      “姑妈,表哥,你们过去吧,我想我得赶去帮德穆兰女公民校对文稿了。”艾迪特心慌意乱地转身匆匆离开。

      玛尔戈有些惊讶地看向妹妹,但旋即露出理解的神情。这对大相径庭的姐妹之间总有种微妙的默契。

      -----------------

      小个子的阿黛勒姑妈在会议厅门廊上第一个冲上前拦住了演说家。

      “凯尔奈先生……我是说,凯尔奈公民,真想不到是您!多么巧呀!”

      演说者有些奇怪地俯视着这年长的妇人。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珀西太太,以前找您画过肖像……我的侄女小艾迪特,不是常上您的住所去吗?”

      听到这个名字,安德烈似乎一下反应过来。他本能地扫视阿黛勒周围有没有小孩子——不,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糊涂,她现在该是大姑娘了。

      可惜他在老妇人身后只看到一个黑发的沉静少女。那显然不是她。

      “您好,凯尔奈公民,很荣幸认识您。”菲利普满含尊敬地向他郑重伸出手去。

      安德烈这才注意到这位青年,有些歉疚地与他礼貌握手。

      “您的侄女,没一起过来吗?”他问珀西女公民。

      “啊,她有事要忙。革命以来,这丫头每天都简直忙得不亦乐乎。”老妇人边解释,边仔细打量这“老熟人”的脸。单看五官和皮肤,他几乎仍稚气未脱,但周身从容的领袖气质提高了他的年龄感。

      “可是上帝保佑,十年过去了,您竟一点都没变样!”

      “我猜是您的记忆模糊了吧。”安德烈低头答道。

      “我发誓,千真万确!和我初次见您时一模一样。您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老妇人啧啧称奇,“您一定是受到了天主的祝福!”

      安德烈苦笑了一下,撇过头去。

      “天主的祝福?我想,恐怕是魔鬼的诅咒吧!”

      --------------

      艾迪特今天其实没到露西尔·德穆兰①那里去。

      她独自走在街上,仍在整理自己纠缠的思绪。

      街道另一头,一小队底层的群众欢呼着走过来。他们前呼后拥的那个男人带头放声唱着卡马尼奥拉,手里胜利地高举着一根长木桩。

      木桩顶上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像街上的大多数人一样,艾迪特对这景象司空见惯,并不惊恐。

      只是这头颅的面容让她觉得熟悉。

      如果这么说不显得过于残忍的话,那头颅即便残留着它被砍下来时呆滞绝望的表情,却仍看得出几分美丽。

      那群人远远走过去时,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正是她九岁那年和画家在塞纳河上的桥头目睹的那位奇迹天使。

      ----------------

      作者有话要说:

      ①露西尔·德穆兰(1770~1794)是当时的知名记者卡米耶·德穆兰(1760~1794)的妻子,后者在大革命期间撰写了大量的报刊文章和小册子,对法国大革命的历程起到重要的影响。

      这对勇敢的夫妇的故事是大革命期间的爱情传奇之一。露西尔美丽聪慧,出身优渥,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作者相信她对丈夫成就的影响力决不只是家庭贤内助的作用。

      ②男主并非某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可以理解为横插一脚……真实的历史名人们在这里都会得到保留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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