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寒

　　内官早已侯在宫门口，老远见公情搀着一人跌跌撞撞走来，忙迎了上去，“这是……哎呀！陛下召见，他怎么还敢喝成这样！”

　　公情无奈道：“我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喝成这样了，公公，快带路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内官边引路，边叹气道：“陛下早就等急了，正憋着火呢，现在帝师喝成这样，陛下见了，定会大发雷霆。”

　　公情搀着宋翾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宋翾的胳膊，宋翾从迷糊中抬头，见御道边躺着个人，借着酒劲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敢睡在御道上！”他说着就挣扎着要去踹那人。

　　“哎哟，我的帝师大人诶，你可醒醒吧，那是个死人。”那内官忙帮着公情将他拉住，朝赶来的侍卫招手道：“赶紧把这死鬼弄走！”

　　宋翾便口齿含糊地问道：“这是何人？”

　　那内官压低嗓音道：“照顾世子的小汤子。”

　　宋翾听后无甚反应，只把整个身体靠在公情身上。

　　公情见到了聆贤殿门前，便松开宋翾，对内侍道：“公公，他醉得厉害，若是陛下怪罪，还望公公照拂一二。”

　　那内侍点头应下，又笑道：“帝师乃陛下跟前红人，陛下再气，至多也就是骂两句，不会为难他的。”

　　公情道了句多谢，人就已隐身黑暗中去了。

　　瑞帝见人迟迟传不来，早已心中有气，此时见内侍馋着个酒气冲天的人进来，怒目道：“他怎么了？”

　　内侍小心翼翼回禀道：“陛下，帝师喝醉了。”

　　瑞帝一抬下巴，“松开他。”

　　内侍慢慢将人松开，力道一失，宋翾‘咚’一声栽倒在地，内侍要去扶，瑞帝喝道：“不许扶他！”

　　宋翾听到声音，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努力撑起身体，叩首道：“臣宋翾拜见陛下。”

　　瑞帝冷冷道：“你还认得朕！”

　　宋翾以额触地，这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不倒，“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进都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还嫌弹劾你的人不够多是不是？你看看，这奏折都快堆满聆贤殿了！”瑞帝拿起一份奏折仍到他身上，气得直哆嗦，“来人，给帝师醒醒酒！”

　　宋翾忙挣扎着直起身，“不劳烦，不劳烦，臣没醉。”

　　瑞帝缓了口气，挥退左右，揉着眉心，语重心长道：“翩辞啊，你知道我自打做了这个皇帝，身边能信任的人越来越少，也就是你，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没有外人，瑞帝也就不再自称朕了，他本起于微末，长于草莽，一直漂泊无依，好容易拉起一支队伍，却一再失利，就在他心灰意冷之时，遇到了只有九岁的宋翾。

　　这么一个九岁的孩童，却给他献了一出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妙计，至今想来仍然令他拍案叫绝。

　　瑞帝目光悠远，曾经策马扬刀的岁月自眼前一一重现。当年跟着他走南闯北平定天下的孩童已长大成人，可不知怎么，他时常回想的也还是千军万马中那道小小身影，于铜墙铁壁的高墙之上，血肉横飞的战阵之中，绵延百里的营帐之前，那小小的坚定不拔从不气馁也从不回头的身影，仿若定海神针，只要这小小身影一现，就算是已成定局的败局，也可自他智谋之下扭转乾坤！

　　可……天下安定了，怎么当初那气势巍峨的孩童竟成了今日的酒混子？瑞帝思及此，痛心不已，他一直把他当作最可靠的依托，可他如今这般模样，还可当大任吗？还能替他排忧解难吗？

　　“翩辞有负陛下厚望。”宋翾此时已清醒如常——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他亦君亦父，他又怎可再装醉令他黯然——抬头看着瑞帝道：“陛下夤夜召见，可有要事么？”

　　瑞帝从宋翾深黑的双眼中望见了当年的刚毅，颇感欣慰，点头道：“以你的聪明才智，该已看出发生了大事。”

　　宋翾不言，静静听着，瑞帝沉吟片刻，才又续道：“高幽侯世子七日前遇袭，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他的重要性你我都很清楚。”

　　高幽侯司徒胜是瑞帝早年的结拜弟兄，也是因为有他镇守高幽之地瑞帝才可安搏天下，可人心易变，加之天下安定后瑞帝疑心大增，多少功臣良将死于非命，司徒胜为自保，亦有拥兵自重之嫌，以保卫北方边疆为由，几番拒旨觐见，连瑞帝五十大寿也只派了独子前来。

　　这已是司徒胜表忠心的最大让步了，让独子进都，无疑是遣子为质，司徒胜一向视子如命，若是知道独子受袭危重，恐生兵变。

　　司徒胜久居高幽，已然一方诸侯，若生兵变，天下又将板荡。

　　宋翾问道：“陛下要翩辞如何？”

　　瑞帝道：“萧子安无能，向我举荐猿医郭邈，若要请得郭邈出山，需你亲自出马。”

　　宋翾问：“世子还可撑多久？”

　　瑞帝已年过五旬，宋翾刚及冠，两人年岁相差虽大，但相知多年，自然无需多做解释，“一月。”

　　宋翾道：“好，翩辞定在一月内带回郭邈。”

　　瑞帝顿时松了口气，心知只要他答应的事，没有办不到的，又交代，“只需你一人前往，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宋翾称是，却并未起身，瑞帝问：“翩辞还有何疑虑？”

　　宋翾先是叩首三拜，瑞帝面露惊愕之色，就听他道：“翩辞斗胆，向陛下要一道圣旨。”

　　然后抬眼直视瑞帝道：“此事过后，翩辞想远逸江湖，逍遥余生。”

　　瑞帝本以为他要为杜雄欢之女求赦旨，哪曾想他竟起了隐退之心，现在江山看似安定，但也非磐石之稳，以瑞帝谨慎多疑性格，此等人才，瑞帝不想也不敢放其归田，一时就沉吟不语。

　　宋翾怎会不知瑞帝所虑，苦笑道：“不瞒陛下，翩辞已时日无多了。”

　　瑞帝大惊，“你怎么了？”

　　宋翾道：“翩辞头疾已入膏肓，药石无医，余生只剩不到一年光景，当年和陛下踏遍山河，却未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大好风景，翩辞想用余下时光，做一个普通人，去走走看看。”

　　瑞帝起身将他扶起，仔细端详着他的面色，与两年前相比，确实病色更重，皱眉道：“怎么？三辰五星竟不能治好你吗？”

　　“几位师父尽心尽力，可顽疾生根，深入骨髓，翩辞不想再令他们劳神了。”宋翾这么说着，就盯着瑞帝神色，见他关切不似作假，只怕三辰五星加害自己之事，瑞帝并不知情。

　　瑞帝长叹一声，心中涌起一股悲切之情，“你我二人名为君臣，实为父子，让你受苦，我的疏忽啊。好！我准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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