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言

　　四更刚过，曹营已经处处点起火把，照得通明，一片熙攘热闹。
　　张辽与诸将指挥兵士们造饭整装，起拔营帐，马喂足料，列队待命。
　　曹操终是决定起兵辽东，攻打公孙康和袁尚袁熙。
　　天空中仍是星光点点。乱哄哄的人群里，张辽看到了两眼红肿的胡清儿，跟着兵头搬运辎重，整理营帐。
　　自他那夜来投，张辽便把他编入自己麾下军中，给他找了个可靠的兵长带着。郭嘉交给他的所有银钱，胡清儿一文不留，包袱里怀里全掏空了，连铜钱的绳子都交在张辽案上，哭说这是先生多年的积蓄，先生多年来对他照顾有加，救命养育之恩已重如山，他只伺候了先生两年，绝不能再拿一丝一毫，跪请张辽代交给先生的家人。
　　这却是真的。十年前胡清儿做了郭嘉的随身小厮，但他当年跟他的时候不过七岁。郭嘉先是将他安排在许昌的府里养了两年，后这孩子闹着非要随军伺候不可，郭嘉便偶尔将他带在身边，行军路途艰苦，倒是郭嘉照顾他更多些。早年曹操胜败交错，曹军经常吃不上饭，露宿野外，将士常看到郭嘉用膳的时候将难得的荤菜留下来给胡清儿吃，睡觉的时候将厚被子腾给胡清儿盖，有一次遇到敌军夜袭偷营，郭嘉护着胡清儿被乱箭射伤了腿。直到近几年，胡清儿的个头窜上来，郭嘉的身体却可见的一年比一年不好，这孩子才真正做了他的亲兵，鞍前马后的照料。
　　“将军，我营均已整装完毕，待将军下令即可出发。”
　　张辽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胡清儿的兵长。兵长知胡清儿是郭嘉的小厮，又是张辽亲自安排过来的，对他便特别关照上心。又走近一步，兵长压低声音对张辽说：“昨夜又似是做梦，大喊两声‘先生’，惊醒坐了起来，后来便听他跟前几日一样蒙了被子，抽抽搭搭一直哭到今晨。”
　　张辽看向人群里肿着眼搬兵器的胡清儿，再回头看看自己行李上那包不算重的银钱，心下黯然。
　　郭嘉从未提到过自己在颍川老家的家人。
　　郭嘉父母早亡，抚养他长大的叔父也已过世，家里只有一个姐姐，早就出嫁。投到曹操账下的时候，郭嘉便是孤身一人，只背了几本书来见曹操。曹操封他为祭酒后，见势上门提亲甚至送妾的一度络绎不绝，郭嘉只推说在老家已经成过亲，妻子早逝，思念亡妻不能去心，不想拖累别人家女儿，任何人提亲纳妾都一概婉拒了事。
　　再看包俸禄的那块帕子，张辽觉得眼熟，走近了细看，才发现这原是他在郭嘉府上喝醉了那次，郭嘉便是拿这块帕子给他擦脸擦手。灰色的帕子质地粗糙，一看便是上了年头，已经很旧了，除了角上绣了一个绣工同样粗糙的“珈”字，再无其他花纹。
　　那日，许昌大街上，张辽正被关羽追得慌不择路。
　　自解了白马之围，得知刘备下落后，关羽便终日想着要回投刘备去。回到许昌，关羽日日急着要回河北，每日缠着张辽要他给曹操带话，曹操气得要命，怪张辽当初不该应他那三事。末了丢给张辽一句狠话：“我只管你把云长给我留下来，不然休来见我！”
　　张辽两边不是人，只得装病，能拖一日是一日。
　　拖拖拉拉躲了十几日，已是暮春，窗外草长莺飞，张辽实在憋得难受，某日午后终于忍不住偷偷出门，没想到刚拐上大街，便被关羽路中间堵个正着，趁关羽回身去牵赤兔马的空当，张辽把自己的马一扔，拔腿便跑，慌张之下冲进闹市边上一条窄小巷子，一口气跑到巷子尽头，拐到巷子尽头的大树下，回头看看关羽没追上来，这才靠在树上气喘吁吁。
　　刚喘了两口气，张辽就听到巷子那头远远传来关羽的声音：“老伯，可曾见到一蓝衣将军从这里过去？”
　　张辽心里咯噔一下，狠狠跺了一下脚，回头再看，却见这是条断头路，尽头便是围墙，想逃也再无路可走。听着关羽的声音越来越近，张辽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仅有的一扇木门边，正犹豫是不是要翻墙，又怕惊扰主人，急得汗都冒了出来。
　　“吱呀”一声，冷不防身边的木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双手伸了出来拉住了张辽，一把将他拖进门内。
　　张辽这一惊可更不得了，回身便是一掌要推打拉他的人，想不到轻易便被闪了过去。那人从他身边飘过，一把将门关掉并插上了门闩，靠在门上转过了身。
　　郭嘉靠在门上微笑看着他。
　　“郭嘉恭迎将军驾临寒舍，未及远迎，还请见谅。”郭嘉作了个浅揖，声音很轻很轻地说道，语调轻松得仿佛张辽是他请来的客人一般平常。
　　张辽更是惊诧莫名，刚刚张开嘴想说什么，郭嘉抢先一步，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郭嘉指指门外。
　　关羽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文远！文远？！”
　　张辽吓得噤声屏气，一点声音也不敢出。关羽在门外转了两圈，伸手推推木门，见推不动，又喊了两声，只引出邻家几声狗吠来，只得悻悻牵马转身离去。
　　声音渐远渐渐消失，但郭嘉的手并未放下来。
　　听着关羽走远，张辽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他和郭嘉靠得这么近。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郭嘉的呼吸吹在他脸上，有点痒，带着点药香，一双眸子仍是清亮如水，眼神却带着了点狡黠的含笑，扇子般的睫毛调皮地忽闪着。离得近了，张辽却见他的脸色红润了许多，相比白马战后那个脸色青得发白走路都费劲，好不容易撑到许昌的病秧子，面前这个郭嘉看起来健康得有点不真实。
　　自回军许昌，几个月再无战事，张辽自那时起就再没见过郭嘉，曹操召集议事他也不来，聚宴他也不来，甚至过年都不曾去曹操府上拜年。倒是曹操常遣人向他府里送吃穿用度送医官送药材。如此不守规矩，见曹操不说什么，他人也都装看不见。唯一一个提起郭嘉的便是将“不治行检”挂在口头的陈群，不时忿忿地向曹操参郭嘉不守规矩。每次曹操都极尽溢美之词，着力褒奖陈群刚直加之金银赏赐，末了却只是轻描淡写回一句“奉孝身体欠佳亟需静养自愿罚俸以抵休沐，主簿早已扣了他的钱了”，就此了事。
　　“唔……”张辽被他捂着嘴说不出话，只得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伸手去抓他捂在自己脸上的手。郭嘉被他捉住了手，睫毛颤了一下，低眉笑笑，就势把手放了下来，却不抽回去，只让张辽抓住捏在手心。
　　两人相对而立，默默无话。
　　暮春午后的暖阳从头顶照下来，将两人笼在金色的光圈里。四周寂静，偶尔有几声鸟鸣。一阵微风拂过，甜香的青草味随暖风飘过来，张辽这才发觉他和郭嘉站在院中一片小菜园中央，他好奇地四下打量，这不算小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无一亭台水池，也无奇树异草，只在阳光好处辟了一块菜园，种了几样瓜果蔬菜。方才将张辽拉进的那道门便是郭嘉宅子的后门。宅子本是蔡邕的旧宅，蔡邕死后便一直空着，直到曹操赏给了郭嘉。这宅子又大又宽敞，位置也好，毗邻闹市却闹中取静，关上门便听不见街上喧闹。当初曹操将这宅子分给郭嘉时，引来不少人眼红。郭嘉倒不推却，大大方方接了下来，第二天便住了进来。
　　定神再细细打量郭嘉，见他未穿平日里的那身长衫，一身灰色宽袖宽腿的粗布短打，发髻松松地束在脑后，赤着脚登了一双草鞋，腿脚都是泥水，脚下是水桶铁铲。想是听到关羽追他的时候，郭嘉正在菜园里忙活。来不及洗手的郭嘉满手是泥便捂住了张辽的嘴，此时张辽的腮上沾满泥土，活像花猫胡子。
　　看他的滑稽样子，郭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指着张辽的脸笑得直不起腰。张辽正在诧异不知他笑什么，及待郭嘉抬头，他发现郭嘉的鼻尖上也都是灰土，眼角腮上也是一道道泥印子，好像一只小老虎，想是照料菜园沾上的，郭嘉自己也不知觉。方才慌乱，未曾留意，此时再看越发滑稽，便也忍不住爆笑起来。
　　两人都不知对方在笑什么，只是看对方指着自己的脸笑，便都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都抹了一手泥，于是笑起来更不能停，越发笑得鸟都吓飞了，两人笑得坐在地上，最后干脆躺在地上，指着对方的脸大笑个够。
　　笑得肚子都痛了，这才两人稍歇。沐在暖暖的阳光下，身下的土地也是热热的，张辽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不由闭上了眼睛，困意随之如山一般袭来，自从关羽请辞，他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此时真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哪怕是在这土上以地为床，以苍穹阳光为被也好。
　　可是，云长之事又如何是好？
　　想起关羽，张辽的心又沉了下去，不由蹙眉轻叹一口气，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抬眸所及，却是郭嘉的面庞，正探身在张辽上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的袖子抬起，似是想去擦他脸上的泥，但手抬到半晌却停住了，停在他脸侧，更似是要抚平他蹙起的眉头。
　　郭嘉就这么俯身在他上方，胳膊撑起身子，专注地看着张辽。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张辽被他看得心跳突起，倒吸一口气，脸霎地红了。
　　郭嘉久久地看着张辽，终是将手收了回来，坐起身，郭嘉看向围墙外的天空。
　　“将军无需再为云长之事忧愁。”用那一如既往平淡的语调，郭嘉平静地开口。“用不了多少时日，此事必有终局。”
　　“如何终局？”张辽无奈地又叹了口气，“哪怕许昌多繁华，丞相再恩厚，可惜终不是刘玄德所在。非玄德之地，云长怎肯久留……”突然间张辽似想到了什么，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他一骨碌爬起来，急切之下伸手搭住郭嘉的肩：“求祭酒为我想想办法！祭酒世之奇才，一定有法子让云长久留！求你帮帮张辽可好？！”
　　郭嘉并不回头，只是看着围墙外的流云。
　　“将军这不是什么都明白么？何以要执迷不悟呢？”他缓缓地说道，“你我都明白，云长终是要走的。”他回头看向张辽，“丞相也明白，云长终不会留此。”
　　“心有旁骛，无枝可依。唯有心之所在，方为故土啊。”
　　张辽愣了半晌，缓缓垂下了眼。
　　郭嘉抬起袖子，认真地一点点轻轻擦掉张辽脸上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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