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宫旧梦

　　我在家门口一坐就坐到了岁末。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门前掉光了叶子的老树上，我仰起头把雪花吃到嘴里。“嘶——”我打了个寒颤。昨天隔壁老李的儿子告诉我雪花是甜的。这分明就是冰水味儿嘛！正当我准备回去时，听见路上传来了阵阵马蹄声。我跑到路中间，只见一支军队在大雪中越来越清晰，直到领头那人勒马停在我面前。那人铠甲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就连眉毛上也沾着雪。他下马而立，身姿挺拔如苍松，用深邃的眼神看向我。
　　这人不会是我爸吧？！我心中咯噔一下，马上恢复平静，站着没说话。只见他眼眶红了，弯下腰一把抱起我：“久不回家，景儿都不记得阿翁了。” 我明明是怕乱认爸爸被人嘲笑！我在心中大声喊着。他又转头道：“弟兄们好不容易还乡，都去看望父母妻子吧！” 阵阵欢呼声传来，士卒们纷纷往家的方向离去。今晚的谯县不知多热闹呢！见士兵们都散了，陆涣抱着我走到家门口，又侧头凝视门前挂着的白幡，眼中盈满了泪水。
　　第二日府上出殡，陆家亲友们都前来吊唁。
　　我穿着丧服来到灵堂，看见陆涣正在灵前烧纸：“珍儿，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如今我万分羞愧悔恨，百年后该以何面目见你啊！”陆靖一边痛哭一边捶着胸口。跪在陆涣身侧的哥哥啜泣得更厉害了，周围人见状也难掩悲痛之色。我走上前去，挽起父亲劝慰道：“阿翁，如今天下大乱，百姓苦不堪言，您随曹将军出征是为了还百姓康乐，为了让今日陆家的悲痛不再上演。您舍小家为大家，阿母又怎会责怪？我和阿母都盼望着见到父亲结束乱世的那一天啊！您又有何愧哉！”
　　“想不到如此大义之言，竟出自一个女童之口。操怎敢不竭心尽力匡扶汉室！”身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曹将军！”父亲拱手朝他行礼，“这是小女陆景，童言无忌，将军见笑了。”这便是名垂千古的曹操了吧！只见他身长七尺,细目长髯，不怒自威。
　　“曹将军！”我也学着父亲朝他行礼，“您随我来。”
　　我带着曹操到母亲灵前点纸，见他烧完纸后又将回礼递到他手上。他蹲下身来掐了掐我的脸蛋：“我与你父有生死之交，亲如兄弟，叫曹伯伯！”“曹伯伯！”我可真不喜欢别人掐我脸蛋，赶紧喊了一声打发他。“此女聪慧异常，非常人也。”曹操转头对陆涣赞叹。
　　这评价我着实担不起。虽然这话出自五岁孩童之口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又怎知这具躯体中的灵魂已经二十有四了呢！如果曹操见到我在现代的冒失样子，一定会询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山野村姑吧！
　　吊唁结束了，众人将母亲的灵柩抬到丧车上。哀乐奏起，我和哥哥跪在丧车前痛哭不止，想到未知的命运，我哭得更大声了。送葬队伍要出发了。陆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和哥哥随亲友一同拉着灵车的绳子，缓缓前进。伴随着挽歌，纸钱像雪花一样在空中翻飞，不知要飘向何处。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终于将母亲的灵枢运到了陆家祖坟处。父亲正和母亲作最后的告别，我和哥哥把我们儿时的玩具放入母亲的墓穴，就让它们代替我们常伴母亲左右了……
　　日月其迈，岁律更新，转眼就到新的一年。除夕这天曹操邀军中亲信一同吃年夜饭。我和哥哥穿着厚厚的棉袄，披着斗篷跟在父亲身后，往曹家走去。这曹宅大得也太令人瞠目结舌了吧！宅前有一片草场，一碧万顷，目光连接处只见得远处山坡上的炊烟人家。草场中不时窜出野兔、野鸡来，这可真是打猎的好地方。再往前走去，大门宽阔气派，光门前挂的两个大红灯笼就相隔百步，正面望去看不到宅邸的边界，只见得侧边涡水穿过密林缓缓往远处流去……
　　来到正厅，我席地而坐观察面前的小案几，上面摆放着小份餐食，有兔、猪、鸡、还有冬葵……这时，曹操落座了与将领们互送祝福。座中将领除了陆涣还有曹洪、曹仁、夏侯惇、夏侯渊、典韦、许褚、任峻……俱是英豪。曹操旁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从众人言语中得知他是曹操长子曹昂，常年跟随曹操在外征战，次番随军一同返谯。曹操一直把他当作继承人培养，亲授武艺、学问。
　　家仆又为我们端上了新菜。“这是‘娇耳’，食用能祛疫健体。我去岁征战偶遇神医张仲景，从他那里得到食材，请诸位尝鲜。”曹操说。我凑近一看，这不就是水饺吗？原来水饺是张仲景发明的呀！我用筷子一戳饺子，没想到它蹦到了案几上。“噗嗤——”一声笑声传来。谁在笑？我抬头一看，对面座中一个小男孩正朝我咧着嘴角。他长着圆圆的脸蛋，眉毛弯弯的，眼睛正眯成一条缝。许是哪个将军的儿子吧！切，不跟小屁孩计较。我朝他扮了个鬼脸，继续干饭。
　　曹操的声音又从主座传来：“我去年举兵讨董时，同乡秦邵替我招兵买马，不料竟被州郡所杀，留下一双儿女孤苦无依。我今收为义子，改名曹真、曹瑜，与我的儿子曹丕一同生活。开春我将进军顿丘，陆将军一双儿女，幼年丧母，无人看管，如今前方战事不明，我等生死难料，幼童不宜随军。如若陆将军不嫌弃，拙荆卞氏深明大义，可代为照料。”陆涣感激涕零连忙答应，又拉着我和哥哥拜谢曹操。众将皆称曹操仁善。
　　去曹操家总比在陆家无人教导好，这个决定我亦深表赞同。历史上的曹操似乎很喜欢替人养孩子，秦朗和著名玄学家何晏都是曹操妾室与前夫所生，他同样视为己出，真是心胸博大啊，哈哈~后世说他爱人妻，我可不同意。与其说爱人妻，不如说他爱的美女们恰好是人妻，想到这里我捂着嘴角笑了笑。
　　众将酒至半酣，开始谈天说地。开头我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越听越无趣。那场面可以参考现代酒桌上喝醉了的中年男人，尽兴时点上香烟，天南地北一通乱扯，“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我抬头用余光一扫，看见对面的座位空了。那个小男孩不知何时离开了正厅。果然小孩子都不喜欢听长辈在酒桌上闲扯。我趁众人饮酒正酣，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闲逛到后院时，我见到了那个男孩。
　　他手持牛角桦皮小弓正在练习射箭。只见他侧身站立，双脚微微跨开，抽出一支箭将它搭在弦上，再用手指轻轻勾住。接着，他前手往前推，后手往后拉，前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哇！小小年纪就会射箭！我正想欢呼。“嗖——”的一声，箭掉到了地上。许是年龄小，力气还不够吧。男孩又连试几次，都失败了，他很是沮丧，一下子将弓扔到了地上。又不甘心地捡起弓，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这把弓的弓力应有一钧吧！我见公子已得射箭之法，但臂力还未跟上，不如先练好臂力再挽弓射箭。”我走到他旁边对他说。他拿着弓箭，转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陆景。”
　　“你又叫什么名字？”
　　“曹丕。”
　　原来他就是将来代汉立魏的曹丕，传说中那个文质彬彬又矫情自饰的阴刻帝王？
　　“你是陆将军的女儿？”他上下打量着我，“你也懂射箭？”
　　怎么了？谁说女孩就不懂！我还是礼貌地开了口：“公子取笑了。我刚在席间听将军们谈论射箭之法，学了个皮毛。他们还说元让将军十七八岁时能开两石弓呢！公子这般刻苦练习，我相信你十五六岁就能做到！”
　　曹丕笑了笑，坐到凉亭前的阶梯上：“总有一天，我能跟夏侯伯伯一样，开两石弓！你看着吧！”
　　我凑到他身边说：“别的小孩都在吃年夜饭，你怎么这么用功？”
　　不愧是将来大魏的皇帝啊！除夕夜都在练箭，我看后世的“卷王们”都该向他看齐！
　　“家父说世方扰乱，教我射箭防身。如今一月有余，我连弓都拉不开。开春的时候父亲又要出征了。如果我能早日学会射箭骑马，就能像大哥一样上马杀贼了！”
　　“你才多大就要上马杀贼？！”
　　“五岁。”
　　“那咱俩同岁呀！”
　　曹丕白了我一眼。这孩子，还挺傲娇？！
　　他继续说：“我大哥七岁时就会骑射了！从那时起他就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我将来要向大哥一样，做父亲的左膀右臂！”
　　想不到一个五岁孩童有如此远大的志向，我五岁的时候还在读学前班背字母表呢！
　　我从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倒出一堆压岁钱到台阶上。汉朝的压岁钱跟我们的现代的可不一样，它并不是流通于市场上的货币，而是特制的钱币，上面刻着长辈对晚辈的祝福语。我一个一个找过去：“岁岁平安”“飞黄腾达”“长命富贵”“福寿安康”……
　　“有了，曹丕，”我惊喜地递给他一枚压岁钱，“这一枚适合你！”
　　他伸手接过来，正面刻着“海清河宴”，反面则是“天下承平”。
　　“可是公子之志？”我笑着问他。他将压岁钱收进衣袖中，坚定地点了点头。
　　洁白的雪花又漫天卷地的落了下来，如鹅毛般轻轻柔柔地飘到了后院，箭靶上、草地上、凉亭上，一片雪白。
　　“陆景向公子保证，你的志向一定能实现的！”我举起手来发誓。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家隔离老李的儿子说雪是甜的，”我张开嘴迎了一片雪花入口，“可我尝起来明明是冰水味儿！”
　　我没厘头地说着。
　　“是吗？”曹丕也抬起头，接了一口雪，“嘶~就是冰水味儿！”
　　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天夜里，我和曹丕坐在亭前饮着冰水说笑，亭外飘着漫天飞雪……
　　嗯，这番情景等回陆家一定得记到我的日记本上：“初平二年腊月三十日夜，魏帝曹丕与陆景一同饮雪……”

　　补充资料：
　　1.关于曹操宅邸的描述参考资料有如下三条：
　　（1）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
　　（2）郦道元《水经注》：“谯东有曹太祖旧宅，负郭对廛，侧隍临水。”又云：“后文帝延康元年幸谯，大飨父老，立坛于故宅，坛前树碑，碑题云：《大飨之碑》。碑之东北涡水，南有谯定王司马士会冢。”可知曹操故宅占地广阔，且临涡水。
　　（3）曹丕曾在回乡时游览涡水，写下《临涡赋》。赋中说：“荫高树兮临曲阿，微风起兮水增波。”
　　2. 饺子原名“娇耳”，是我国医圣张仲景首先发明的。东汉末年战争频发，各地灾害严重，很多百姓饥寒交迫，连耳朵都冻烂了。张仲景非常难受，制作“娇耳”来治疗百姓冻烂的耳朵。
　　3.曹丕学射箭。据曹丕所著《典论?自序》中所述：“余时年五岁，上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
　　4.一钧弓力约等于弓力30斤，两石弓力约等于弓力240斤。
　　5.夏侯元让就是拔矢啖睛的名将夏侯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