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辨我是雌雄

作者: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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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小心了……”

      ……

      踢踏着蹄的马儿从鼻腔中喷出两团淡薄的湿气,将飘在鼻尖的那片秋叶吹落,垂坠的柳枝无力摇摆,随即又抖落几片青黄。河面上掠过一阵清冽的晨风,裹挟着淡淡的腥味倏忽而至,搅乱细叶命中的既定,无序的在空中作沉浮辗转,最终落叶归根,划下草木一秋的句点。

      执缰的马童抬手去抚那坐骑柔软的侧腹。

      健马骨骼神俊,少年站在它身旁显得有些瘦矮,许是站立的久了,口中不时打着哈欠,流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倦怠,一会儿偷望不远处亭子里的女子,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眼前那条运河。

      运河的东岸零星坐落有三五处农家。

      紧临着矮墙外,有些家户使竹篱围出小块的垄地,栽植着时令蔬果。有的看着稀落,想来已经过几番采摘,倒有一处鹅颈白的长势上佳,露出土上的一截萝卜茎洁白如玉,顶上一丛绿意,颇为喜人。

      袅袅的炊烟从各户的烟囱里次第升起,盘旋,就像是俗世里的狼烟,在升腾与消散之中,绵延千百年来不绝的苦乐悲欢。这是属于生民的悲欢,却终究上不得纸面,只存在于被历史的车轮碾作尘土的辙痕里,烙印在一代又一代的骨头上,化作无言的供奉,洒落在脚下的这一片江河厚土。

      远远的,灰扑扑的日头就像一位朴素的少年,怯懦的藏在云后,迟疑着,似乎在怕这份秋凉。

      鸿蒙之间,寒露薄雾,偶有孤雁咴飞,声动风云更添萧瑟。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荒落兮雁南归……

      江南乡野的晚秋画卷,就这样在船行过的涟波里,在风起清露的冷落里,在农人相见的问候里,在灰羽不知其所终的悲唳里,一一映照在岸上人的眼中。

      今天是严府二公子严宾远游回城的日子。

      众仆从天未亮时便驱骡马赶到距城东十二里外的运河岸边,迎风披露直等到现在。

      倚着车辕的那些汉子各个顺服,粗糙的面皮对这冷风冷雾已经麻木。马童私下与他们交往,却晓得他们的糙性,若没有亭中那位女子在场,挨了一早的风霜扑面,此刻说不定怎么在背后非议主子呢。

      二爷性情放浪,阖府上下厮混的烂熟,平日甚或称兄道弟,一点豪门主公的架势也无。老主母疼爱幼子,偶有训言并不苛责,大爷身为当代家主,态度深沉,对这血亲兄弟的所作作为也不置可否,日子久了,下人们便都习以为常。而且于众人而言,能遇上这样的主子也称的上是一桩好事。服侍时也不用时时揣测上意,生恐行差踏错,若没有老主母指定侍婢代他整饬细务,以二爷的脾性,严府怕早都乱了规矩。

      圆溜溜的一双眼睛偷瞄着亭中那道倩影,马童心思一动,目光着落在身旁的宝驹身上。

      这匹马名号白蹄乌,是三年前从西域番商手中重金购得的,据商人言,此种大有来历,乃是天马杂交所产。通体毛发如墨,四蹄踏雪,龙睛顾盼,极是神俊,昂扬之间,丰逸显明,每一寸肌骨每一条毛发都无不张扬着健实的活力。饲养此马的操劳比之厩中其他马匹何止精细百倍,食饲用度无一不是上佳,从断乳伊始,到养成如今的神采,哪个见到不道一声好,但马童最想听到的还是二爷的一句夸赞。

      虽然,其中大半是老爹的功劳,不过有句老话叫父债子偿,父功子代也未尝不可……

      当然了,若是二爷到时能再赏自己一壶“黄龙老醇”,别让自己老爹知道的话,那可真是挠到心尖尖咧……

      “嘿……就是给个上仙真人也不换。”

      心中臆想美事,这小鬼一时也不觉枯燥了。

      风过处,裁落细叶,他觑的仔细,手腕一翻,一探一招,两指间已多了一片柳叶。举着那叶子翻覆捻着,通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马儿啊马儿,今儿个为接二爷,特地起了个大早,我到现在饿着肚皮,你也饿着肚皮,养你三年不易,这回拿你寻个由头,你不介意吧。”

      “有道是大开天窗说亮话,你若不摇头,就当你默认。”

      “唉唉,别咬我袖子……”

      这小子摆明了一副阳谋,将那叶子在马儿濡湿的鼻头上来回逗弄。抗争无果的神驹哪经得住这般撩拨,鼻里酸痒,一连打了几个闷鼻儿。

      “噗噜,噗噜……”

      响动一起,冲散空气中的沉闷,也引来亭子里那位冷艳女子的轻斥。

      “这只小猴子……”

      寥寥几字如冷风吹皱清波,荡起微澜,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周遭的薄雾似被语气拨动,分明又淡了些。马童等的就是女子发声,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亭中,“冬至姐姐,二爷是不是今天的船,怎的还不见人……”

      “怎么……”

      女子的语气比薄雾还轻,带着些寒意。

      自来时到现在,年轻的女子就如雪砌似的立着,一动不动,全然不惧冷意,目光不曾离开河上片刻,似乎下一秒等待的主人就会出现。

      “都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二爷的船,成叔都撇了好几次嘴咧……”

      马童看上去有些怕她,顺手一指。

      被他叫作成叔的仆汉正在道旁守着马车,听见栽赃莫名一愣,半刻才反应过来。这可真是人在风中立,祸从天上来,当即恨不得撕了臭小子的嘴,可碍于亭中女子,默默收了动粗的心思。

      回过头瞧了眼周围的同伴,只见各个面露苦涩。

      “这只小猴子……”

      “挨驴踢的,真是老猴子教不出笨爪子,”

      “这一回,便是蚊蝇腿上剔细肉,也要从那悭吝老鬼身上讨回这笔帐。”

      “……嘻嘻,你们明面上虽不言,心里铁定有气,冬至姐姐这里总不好我一个人碰钉子,唯有拉上你们。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嘛,她不会真个罚你们的。何况,我也不算冤了你们……”

      马童暗自窃喜,浑不觉自己老爹的荷包为此却要瘪上几分了。

      这个小鬼姓侯,辈辈都在严府饲养马匹牲畜,他自幼就在后院柴草堆里打滚长起来,半大时跟随二爷身边,为自己混了个贴身小厮的名头,在一干下人之中也算是没大没小的货才。

      昨个听着二爷的消息,心里便抓挠似的,定要牵上这匹良驹来邀功,第一时间教主人知道,是以来接迎的众仆本没有他,他却非要跟着一道来了,可受了一早寒风,瘦小的身板就有些挨不住。

      听他诉说的女子唤做冬至,是府中春夏秋冬四婢之一,在严宾房中作大丫鬟,管理一众使役奴仆。因她的性子冷艳,与名儿中的“冬”字颇多相合,处事手段也极朗利,二爷房中的丫头老奴怕主人的不多,惧怕她的却委实不少。而且,据下人们之间的传闻,她还身怀奇法异术,若遇着哪个奴仆做坏了事惹得她不悦,她那一双清瞳便会露出异状。马童虽是个出了名的赖小子,在她面前仍心有余悸。他倒狡黠,指头一勾,全都赖在了别人身上。

      冬至不用回头,就知道他肚里的那点小伎俩。

      距离白日亭百步之遥就是运河上的漕运码头,因此地夜不行船的规矩,河上到现在都还没有船只过往。众人寅时从府里出发来到这里,时下已是薄日初白,仍不见二爷的踪影,大家等的心焦也属自然。就连冬至,心里此刻也忐忑难安,因背对着众人,所以也无人发现她眼中流露出少见的郁躁。

      她不理会小猴子的目无尊卑诽议主人,她身边两位衣着翠衣的小婢却瞧不惯马童逾矩,你一言我一语数落起来。

      “吼哟,谁叫了你呢,非得像贴狗皮膏药似的厮跟着……”

      “不是整天叫嚷自己是二爷的执令小奴么,怎的,早来一会儿便挨不住了,果然是只屁股下架了柴的野猴子。”

      二女的年龄与侯令奴相仿,正值豆蔻,天真未泯,连取笑都带着令人心怡的甜脆,一左一右,一唱一和,模样娇顽伶俐,配合有加,想来日常也互为伴当。侯令奴覥着脸,不以为意,却不防左边那个略瘦些的丫头离着他近,已暗暗上了手。

      借着掸摆袖子,那小丫头两眼滴溜溜瞅个准头,偷偷就朝侯令奴臀腚肉多处掐了下去。

      女孩手嫩,五根指头也似短短细细的小葱白,可这一拧劲儿……

      嘶……

      真真疼的剜心……

      就见侯令奴那张俊俏的小脸一刹彤红,转眼又变作青白,捧着屁股夸张的痛呼,身形真如只猴子似的连退了好几步,方才躲过偷袭。

      “好你个小紫燕儿……”

      侯令奴跳脚就嚷,肚里的俚词秽语刚要脱口,一道寒芒已朝这边注视过来。

      一霎那间,众人周身五丈之内弥漫的雾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凝成珠,颗颗晶莹剔透,逐渐聚结成米粒般大小,静静悬于半空,在惨淡的阳光下泛出诡异的幽白,将所有人的惊恐全都收纳其中。甚至,就连空气也仿佛遭冻,性若实质,叫人无法呼吸,直到无数的冰晶不堪重负,砰然洒落一地。

      嘈嘈切切,如丝竹杂弹,众人齐齐一滞,心脏好似被人攥紧。

      这,就是冬至姐姐拥有的奇术异法之威——凝雪?!

      场中的气氛一刹哑寂。

      直到落在头上发间的冰凌化作一缕细弱的冰冷水痕流到脖颈里,挨着皮肤的那丝针刺般的冷感方才令大家都清醒过来,个个仿佛看着怪物一样望着亭子里,那位双颊像是敷了薄霞似带出一抹红晕的冬至。

      人人只觉,她这个模样简直美极了,却也怕到了骨子里。

      众人大都只听过她的那些轶闻,直到今时今日亲眼见识这种力量,心中难免惊骇。就在这时,远远的就听见一声呼啸声震清波,吸引各人的注意,运河上遥遥有一黑点飞快驶来,仔细望去,原来是一条单桅快船。桅杆上竖起一面黑底烫金的飞鱼旗,随风招扬。又驶近些,能看到船头隐约站有一人正挥着双臂,下人们目力不及还未看清,冬至目明,脸色一时动容——

      “是二爷回来了”。

      ……

      不知不觉竟已近了西门,赵千月抬头打量,巍巍的城门浑似一头巨兽,黑堵堵的朝她压来。

      父亲的恶疾不过才几天就迁延加重,原本母亲还说要她和弟弟一起搬出去以免被疾病所染,却被她拒绝了。母亲口不能言,许多时候毕竟不太方便,她又怎愿所有负担全都压在母亲肩上。今早先煎好了药,备好早饭,专门又给千云留了一份。

      千云现在暂居公塾,韩桐也细心待他,但自己这个弟弟胃肠不好,怕他吃不惯外边的饭食。千月本来还想要母亲多歇会儿,可柳二娘跟她一样心事重重,早早的就醒了。柳二娘端着药碗去了偏房,千月将那道背影望了又望,痛了又痛。

      给弟弟送去早饭,千月就往回赶。天还早,街上行人不多,有小贩开始扯起摊位货卖杂物,几家店铺正在卸门板开张。天一冷,人就懒,连做生意都显得没精打采。千月无心关注身外之事,提着空空的食篮,心里坠坠的沿路走着,却不防突然路旁有人伸出一条手臂将她大力拉扯。

      ——“小心了!”

      千月不防,被拉的趔趄,手里的竹篮掉落在地,可还没等她去捡,一匹健马擦着她的身子嘶律律急掠而去,街上的人群中顿起叫嚷。千月受了一惊,明白是有人救了自己。刚才满腹心事,竟连急促的马蹄声也都忽略了,若非旁人施予援手,自己的下场怕不是要跟地上的篮子一样被踩扁。

      她望向那人,见是位佝偻老者,花白头发在顶上结成松松垮垮的道髻,手持一杆布挑,上面飞墨潦草,只写着两个大字——谈天。

      “多谢老丈搭救,”

      千月思忖老者有些面生,连忙开口道谢,却发现自己的手还一直在他枯瘦的掌中握着。

      “无妨,姑娘,”老者的面貌衰老,声音更显老态,操着像是硬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带着腐朽与空洞,遍布褶皱的脸皮微微一动,从一条褶皱中露出两个洞孔,那里是眼睛的位置。

      而他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攥着少女的手掌贴近眼前端详,看样子是要为千月卜上一卜。“心猿不定……道马突逢,姑娘像是有心事啊……”老者的指甲划过她的掌心,

      “不过,有解。”

      “有解?”

      千月闻言顿滞,蓦地一凛,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丈似乎话里有话。她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还不如自己身高的矮小老者像是真的能看透她的愁思一般,连语气都带着勘破天机的莫名笃定。

      “心中自有参天尺,何必苦苦寻宝匙……”

      老者的嘴角流露古怪笑意,牵动脸上的皱纹沟壑浑似树精野怪,就见他使手里的竹杆勾起地上被踩坏的提篮,千月不明何意,下意识接住,茫茫顾望,发觉老丈昏聩的目光中闪过一道异样,正自她的身上一扫而过,见彼此目光相对,老者手里的竹挑又在竹篮上敲了敲,似有所指。

      千月小心揭开被踩憋的竹编盖子,里边的几只碗碟已被马蹄踩碎,而在碎片里头,隐约像藏着一条丝绦,她拨开表面的碎瓷,挑起那条线绳,只见绳子上坠着一颗约有小指肚大小圆溜溜的褐色珠子。

      这并不是她的东西!

      怎么会出现在篮子里?

      满心疑问的她抬头想要追问,却忽然发现那位老者竟已杳杳不知去向,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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