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manticism

　　我的父亲唐渊，一个死于33岁的画家，死因自杀。
　　严格来说，他死于车祸。但在我看来，是他自己主动放弃了活下去的可能——救护车到来之前，他离开了车祸现场，去找我的母亲。
　　在法律意义上，我的父母并不是夫妻，我父亲生前并没有娶我母亲。但这并不是因为我母亲不想嫁给他或是我父亲不想娶她，这只是因为我外祖父把户口本锁起来了——外祖父对我父亲这个女婿十分的不满意。
　　关于这点，我非常理解。如果我有女儿，我也不会允许她嫁给一个风流浪荡又穷困潦倒的男人。
　　但作为儿子，看着父亲日记中所写的关于他和母亲的爱情，我有时却也会觉得诚如母亲所说——外祖父是一个爱女儿的父亲，但他并不了解我父亲，也并不了解他女儿。

　　“我曾自由的畅游海底，曾自由的翱翔蓝天，而此刻，我自蓝天飞下，亲吻你的发。”

　　这是父亲日记上记录的他与母亲的初遇。下雨天，两个站在雨中的人，女孩撑着伞看雨中起舞的男孩，看着看着，她忽然扔掉了她的伞。

　　“大海是橙色的，天空是紫色的，雨滴是青色的，我是白色的，你是黑色的。”

　　这是母亲和父亲的一段对话，也是父亲的一幅画——紫色的天空下着青色的雨，站在粉色的沙滩上的黑色的女人看着不远处橙色的海，在她身边，有一片人形的空白。
　　这幅画如今挂在母亲的卧室里，那片空白代表着的是我的父亲。母亲说父亲这幅画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他们偶然的一次闲聊。

　　“白音，你看，在我手中的大海，是橙色的！”父亲叫着母亲的名字，将手中的雨水盛到母亲面前给她看。
　　“诶！真的！”母亲惊讶的看着父亲手里的那捧雨，随即又有些疑惑的看向她自己手中的玻璃瓶，那里也装着雨。
　　不过不是橙色的，而是青色的。
　　“那这些瓶子中青色的雨是大海游览紫色的天空的时染上的忧郁吗？”母亲疑惑的说，“感觉有些可怜呢……”
　　“或许不是忧郁，而是爱呢？”父亲笑着拉过母亲的手吻了一下，“就像此刻的我，心甘情愿染上你的色彩一样。”
　　母亲也笑，她说：“你在我眼里始终是白色的。”
　　“嗯？那你在我眼里就是黑色的。”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白色是光的白色，黑色是墨的黑色，明明都是五彩斑斓，但却又全然不同。
　　橙色是手心，青色是玻璃瓶，他们应该都知道，却又都默契的不知道，他们用他们的想象理解着世界，浪漫又荒唐。

　　作为一名画家，父亲生前穷困潦倒，死后二十年却忽然名声大噪。我不懂艺术，也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因此无论是父亲的画还是父亲的日记，我能理解的都只是冰山一角。
　　他是一个极端的浪漫主义者，我的母亲也是。
　　我最喜欢的父亲的一幅画是一座花园中的城堡，城堡二楼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晚礼服的贵妇人，花园的门口，画的左下角，有一个拿着玫瑰的骑士。
　　我曾一度认为这幅画的内涵很好理解——骑士是父亲，贵妇人是母亲，城堡是他们的家，玫瑰与花园是他们的爱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一直是这样理解着。
　　直到叶一涵某次来我家的时候看到这幅画。

　　“弱水三千……”
　　看到那幅画的时候，那成绩差的离谱的二货忽然就文绉绉的来了这么一句。
　　母亲听到了他的话后看了眼那幅画，随后她笑了起来，她说：“可不仅是弱水三千啊。”
　　母亲目光温柔的看着那幅画，“这个世界最初有一片花海和一个骑士，后来花海变成了花园，花园中多出了一个城堡，再后来，骑士等待的人走入了城堡，并给他带来了一朵玫瑰。”
　　“诶？这样啊……”叶一涵显得有些惊讶，他走进那幅画，仔细的看了看骑士手中的那朵玫瑰，“不过仔细看阿姨和叔叔的画风确实不太一样呢。”
　　我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母亲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她温柔的转头看向叶一涵，随即又看回画中的城堡。
　　“要是他还活着，听到你这样说，怕是会把你当知音呢。”母亲笑着说。
　　叶一涵也笑，“叔叔和阿姨才互为知音，至于我的知音……可能正在某处洗水果吧？”
　　“那应该是我的知音才对。”正在洗水果的我冷漠的表示。

　　如今，36岁的我再看父亲的这幅画，才恍然大悟到那做城堡并不是骑士为了心爱的人而建立的，那座城堡是他本身，是他的爱情，是他精神生命的一部分，那座城堡是他作为人无法永生的无奈和他无限之爱的延续。
　　骑士没能永远拥抱他的爱人，但城堡却一直陪伴着他的爱人。
　　而他的爱人为他画下的那朵玫瑰，也一直都陪伴着他。

　　我5岁那年，外祖父重病，想要见母亲和我，于是我和母亲一起回到了外祖父家。
　　那是我第一次回外祖父家，也是第一次见外祖父——一个看上去很严肃的老人，他的目光是冷的，镜片反射出的光是冷的，衣服及房间布置的色调是冷的……我直觉的不喜欢这个老人。
　　但他说话是的语气是温柔的，看向母亲的目光是悲伤的，抚摸我头顶的手是温热的。
　　我忽然又没有理由不喜欢他了。
　　“这些年，还好吗？”外祖父抚摸着我的头，状似随口的问着母亲。
　　“嗯。”母亲的回答简洁干脆。
　　“他呢？”这句问的应该是我父亲。
　　“老样子。”
　　外祖父的手从我的头上拿开，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你就打算这样和他耗一辈子？”
　　“是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可他只是个风流成性的穷小子！”压抑着的情绪还是爆发了，外祖父的情绪很激动，“他能给你什么？他能爱你五年，可他能爱你十年吗？他能爱你一辈子吗？就算他能……”
　　“但我爱他。”
　　母亲的回答温柔且坚定，外祖父看着这样的母亲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末了，又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我和母亲在之后的一个月一直都生活在外祖父家，或者说，是被外祖父强行关在了外祖父家。
　　这期间父亲来外祖父家找过母亲和我几次，但每次都被外祖父赶走了。
　　后来他就没来过了，最初母亲没有什么反应，后来她却有些慌了，她常常站在卧室窗边看着楼下，焦急的等待着她的骑士。
　　而在一个雨天，她的骑士出现了，带着鲜红的玫瑰和满身的伤痕。
　　父亲倒在了雨中，倒在了母亲面前。
　　母亲病了。
　　外祖父去世了。
　　母亲再次病了。
　　接连的变故下，家中一贫如洗，纵使我知道母亲和努力的在养活她自己和我，但每当其他小朋友嘲笑我身上的旧衣服的时候，我的心中依然是怨恨的。
　　可我不能恨那个努力对着我微笑的母亲，于是我只能恨我荒唐至极的父亲。
　　每个听着母亲压抑着的抽泣声的黑夜，每个只有白粥和青菜的清晨，每次被人嘲笑和指指点点的时候……无法想到这样的人生何时才能结束的5岁的我，在时间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今天我们来谈一个或许有些遥远，但是很有意义的话题！大家长大后想要做什么呢？”
　　“老师！我要做和班主任一样的老师！”
　　“发明家！发明另一个我替自己上学！”
　　“科学家吧，虽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但听上去就很酷！”
　　身边的同学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的梦想，但答案却翻来覆去的一直都是这几个。
　　“我想做一个普通的有钱人。”
　　是的，在面对小学老师的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是小学生的我是这样回答的——因为普通，所以我可以拥有一个正常的，不会缺席我的人生的父亲，因为有钱，所以母亲不用这么累，我也不会再被人嘲笑。
　　非常平凡的梦想。

　　父亲的日记里，最后一页，写着这样一段送给母亲的话：
　　盛夏的雨和盛夏的太阳一样温暖，但我却想为你撑伞。
　　我不爱伞，我爱盛夏的太阳，爱盛夏的雨，爱它们落下时发出的声音和被它们淋湿的街道。
　　但我更爱你，我怕你会因为这场雨感冒。
　　若是这样会破坏欣赏盛夏的雨的你的心情，请你原谅一颗爱你的心，并请你仔细聆听雨水敲在伞上的声音。
　　它在替我唱给你听。
　　我像爱这个世界一样爱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