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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虚
尘缘山错落有致,上清观依势建于半山腰,有殿宇二十余座,观中尊相巍峨庄严,十方善信往来供奉,香焚玉炉,祈求圣灵。
绛袍道长口若悬河,将道观发源伊始娓娓道来,途中竟觉不累。
楚绫华不信鬼神之说,但仍细细聆听,道长讲到精彩之处她还会适当发问,颇有求道的意味在。
道长见状心生赞赏,太子妃身处高位,却有一颗虚心问道的心,实属难得。
霖霪缠绵,在歇山顶倾泻如珠。
经过空旷的法坛后即是炼丹房,药材一经炼化,纷杂的气味在半空弥散,辨不清香臭,抑或是二者本就同源。
谈话中门扉轻启,堂中槛窗洞开,炉鼎栉比,炉火吐出幽幽幻彩,恍惚间掩盖了烛光,竟照得座中人影凭空生出了诡异般的绚丽。
内间,玄虚真人紫袍法衣加身,白发长须,莲冠高束,他正襟危坐,此刻专注于眼前的八卦炉,远远看去一片青光溢动,烟雾缭绕间,隐隐有得道成仙的神秘气息。
道长悄然上前提醒,玄虚才似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朝锦衣女子垂首见礼。
霜华敛眉,暗道这玄虚真人礼数如此不周,迎客都不见起身,莫不是取自“故弄玄虚”的“玄虚”?霜吟暗中递来眼神,本想发难的她顿时按捺住了心头的不快,默默后退一步。
高人自有傲骨,楚绫华不以为意,凑上前察看玄虚手边的药材。
“世人求长生,道中窥天机。”
她笑道:“今日一见,观主炼丹之术显然已臻化境,不知可否借丹方一阅?”
玄虚波澜不惊的面上一跳,手里投放的丹砂被他抖落了些许在外。
贵人直言不讳,上来便要借阅丹方的举动让他有些讶然,炼丹奇术万般精妙,非常人所能洞察,此人虽未以权势压人,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玄虚心念一动,坦言丹方乃不传秘术,不予借阅。
语毕,又觉得推拒得过于不留情面,他拨动白须,补上一句:“贵人海涵,实乃天机不可泄露也。”
无人发现霜华在身后以极快的速度翻了个白眼。
面对婉拒,楚绫华并没有被驳了脸面的挫败感,反而表示歉意道:“观主所言极是,是本宫唐突了。”
她掩口轻咳,道:“本宫求医问药数十载,久病成医,想着药理应是相通的,才敢妄图丹方,让观主见笑。”
玄虚听完,见贵人都到这份上了也并未气恼,想来是个克制容忍的主,于是,他收起了起初表现出来的漠然和轻视,态度认真起来。
不过玄虚心中仍存戒心,只因楚绫华一句“久病成医”,再任由她四处窥探下去,只怕会坏了事。
内间玄妙,自当避讳香客,外间却不然,是以,玄虚以此为借口引着几人去到隔间议事。
“贵人既遵圣喻来此,也当知晓一丹难求。”待贵人落座,玄虚也不绕弯子,叹道:“其过程艰辛,时日漫长,稍有不慎便会毁于一旦。”
“本宫自是晓得,观主不必忧心。”楚绫华搁下茶盏,霜吟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四方漆盒,她展手接过,说道:“本宫代陛下诚心求丹,必要时可助观主一臂之力,若需试药一说,本宫一身病体,随时乐意代劳。”
漆盒内拱托着一颗寸长的东珠,色泽莹白,圆润饱满。
东珠独皇室御用,若非圣上御赐,任何人不得私藏,足见其珍贵之处。
玄虚还未表态,一旁的道长正双眼发直地看着那颗东珠,丝毫不掩饰对它的喜爱之情。
“空谷道长,贵人面前,岂能失态。”玄虚象征性咳了两声,语气严肃。
空谷立马收回了赤|裸裸的眼神,朝二人尴尬一笑。
不论尊卑贵贱,人情世故是处事根本,贵人赏的宝物总要假意推托几句,才显得受之无愧。玄虚也不能免俗,毕竟价值连城的东珠摆在面前,任谁都眼馋。他面上端着观主的架子,不能表现得太过心急,唯恐贻笑大方。
东珠谨慎盖好,玄虚差空谷先将东珠好生供奉,于观中受人间香火,他话里话外没将自个儿的后路封死,只说是暂为保管。
自古福祸相依,这是玄虚奉行的信条,今日之至宝,来日焉知不会化身成催命符,他做事习惯留一手。
另外,依照贵人的意思,她便是陛下钦定的试药人,若要炼制丹药,须得确保两份的量,待丹药发挥效用后才有呈到御前的资格。这么一想,玄虚有了自己的盘算。
在这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玄虚态度的几经转变,由轻傲到客套,虽一切都在楚绫华的掌控之中,但玄虚这人极善应变,与利字当先的商人又有所不同。
虽贪财,但足够谨慎,且善于权衡利弊。
话至晌午,楚绫华欲离去,玄虚起身相送,檐下光影清晰,楚绫华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原来抛去外因加持,在寻常目光的审视下,不过是空有仙风道骨之皮囊。
楚绫华在心中无声用朱笔给玄虚批了个大大的“假”字。
道观后山供香客留宿,楚绫华与二十余仆从单独辟了个院子,护卫婢女一个不落,起居物品一应俱全。
有人瞧见几大箱子打前院搬过,最后都进了后院。这副阵仗,知晓内情的不难猜到,贵人势要等着丹药炼成才肯下山复命。活脱脱就是来当监工的,是个得罪不起还得奉为座上宾的主。
山中幽静,后院更是人迹稀少,楚绫华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选择下榻此地,在仙丹未成之前,那些道士估计也不敢前来恼她清净,这般与世隔绝的姿态,她乐得自在。
也更方便她“金蝉脱壳”。
……
此时帝都的朝会已然散去,早朝无非是例行公事,不过今晨那位排在殿内最末、身着绿袍官服的臣子,倒让人感到诧异。
绿袍乃六品至以下官员制袍,五品以上的京官才可参朝,监察御史品级低,因有朝会职权,故而站在殿外听朝,有些离得太远的御史,可能一生都未见到皇帝一面。
宋时廉一身绿袍有些惹眼,引来诸多大臣打量的目光,他都回敬以笑,仿佛格格不入的不是他本人。
这时,太子代拟圣旨,当朝宣读,念到“宋时廉”时,绿袍站了出来,在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地接住了这份殊荣。
百官噤声,却都在心底掀起了浪潮,一个无权无势的监察御史,何德何能堪此大任?
昔日七品绿袍,摇身一变跻身从三品的绯袍金带,别人还在苦苦挣扎着向上爬,他宋时廉越过了众多中流阶层,直接连跨几级,可以说是天降鸿福了。
这与依靠祖上荫恩入仕的世家不同,出身贫苦的平头百姓子弟只能通过科举入仕,即便进了官场,也只能处在末流,要想竭力往上升,四处干谒公卿还不一定受人待见,或行攀附权贵之法,认准干爹;总之,高位不是那么好坐的,朝中官宦大多是贵族子弟,寒门庶族地位低下,本就深受排挤,门阀制度是亘古不变的传统,故而这等晋升势头,实在迅猛了些。
但话又说回来,这巡按一职的确非他莫属。
此事办成便是大功一件,反之,是个掉脑袋连累全族的苦差,落谁头上都是烫手山芋,难办!
一番考量下,百官可不就噤声了么,更有甚者,还对绿袍的背影抛去了敬佩的眼神。
曾被宋时廉一纸奏疏弹劾过的官员心中冷笑连连,恨不得他办事不利就此死在北庭,也算出了口恶气。
不论四周投来的目光是善意亦或恶意,那身影始终笔挺,不曾露怯,如尘缘山上的青松,任风霜摧折,我自岿然不动。
御花园,水榭之上。
亭台两边轻纱随风而荡,雨后水雾清新怡人,有人往池中洒下饵料,笑看鱼儿竞相争食,它们殊色艳丽,鱼尾游动时好似红绸轻舞,好不热闹。
“娘娘,今日难得有兴致,可要传殿下过来,同您一道赏景?”掌事挽秋将剥好皮的葡萄喂到皇后嘴边,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了。”李贞满口清甜,她道:“他如今政事繁忙,该是为国分忧的时刻,朝中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儿,为人母的又岂能给他留下话柄,再叫人诟病。”语气中还有几分忿忿不平。
何况昨夜才匆忙一见,太子步履急促,谈完正事就又走了,母子二人鲜少叙话。
李贞擦了手,起身理了理压出褶皱的袖摆。
“陛下龙体渐愈,本宫该去关怀一二了。”
景帝能自如地下床走动,就表示光景犹存,不少大臣听到风声,都想赶在第一批去御前恭请圣安,好趁此搏个青眼,只可惜景帝丝毫不给机会,让王全都给拦下了。
李贞看着一帮大臣被拒之门外,脚下步子却不减,叫来王全,她问道:“这是作甚?”
王全回禀完实情,她掩唇笑道:“列位皆是朝廷肱骨之臣,陛下区区小病,你们如此劳动,若哪日被御史言官参上一本,这可没处说理去呀。”
大臣们个中心思彼此间都心知肚明,默契得融为一体,横竖不肯离去,当下被皇后一番话说得面上无光,纷纷向她行过礼,借故散去了。
这些人位高权重,王全得罪不起,李贞的到来犹如救兵天降,他如蒙大赦,向皇后福身道谢。
李贞如愿见到了景帝,先是对其嘘寒问暖了一阵,言语之关切,潸然又泪下。而后,她不经意间提到了自己的侄女,称道其花容月貌,及笄已过,正是婚配的年纪,可惜良人难觅,迟迟待字闺中。
景帝脑海很快浮现出了画面,那是皇后本家嫡亲的侄女,名唤李淑玉,皇后常召人入宫作陪,宫宴上也多有她的身影。景帝对她的印象还算清晰,觉得此女性子温和,娴静端庄,姿容上佳,确有讨人欢喜的本事。
至于婚嫁一事,景帝本就心思缜密,皇后在这关头提及,说不刻意是假的。眼下北庭惇王病重,此刻正是乘虚而入的好时机,这消息虽隐秘,但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皇后也是为此而来。
“看来觊觎北庭势力的不止朕一人。”景帝低喃道。
御案上的黄纸铺陈开,景帝挥笔书写着,“王全,即刻去礼部取这二人的玉牒来。”
王全定眼一看,心中暗暗吃惊,赶忙接过,往礼部去了。
……
上清观,后院。
信鸽送达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赐婚么?”楚绫华勾起唇角,眼神闪过一丝玩味。
“想以联姻当做维系大权的纽扣,天家的惯用伎俩,当真拙劣不堪。”
楚绫华临窗而立,遥望着苍茫山林,其间掠过几只飞鸟,正迎着长风,破云而出。
“这桩婚事,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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