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

　　07
　　两人的距离陡然接近，但还是处于安全社交距离，可不知道是生病的影响还是心理作用，江泠觉得一阵儿头昏脑胀，他扶了一把身后的椅背，说了句不带感情色彩的“是么”。
　　柳杨被爷爷叫走了，江泠心猿意马，既不想和谢衍待在一起，又想跟柳老搭讪，所以心不在焉，眼神往谢衍背后飘。
　　“上次跟你说的话，听懂了么。”看出了江泠的心不在焉，谢衍放低了声音，嗓音里带了点笑道：“怎么还这么紧绷。”
　　会议室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但任有人靠在门口社交，在工作场合谈这种私密的事情，江泠猛然回神，瞳孔微缩，慌乱道：“我知道。”
　　江泠像一只色厉内荏的小兽，竖起了浑身的软刺，想要反驳，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认怂：“我今天…表现还可以吧。”
　　“表现不错。”谢衍退开了些顿了顿，还是问了想问的问题：“你感冒好了么？”
　　江泠牢记谢衍之前的话，不明白既然决定当陌生人了，干嘛还来关心他，不过他在脑内消化了一下，自我调解，如果是面对工作合作方，好像关心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明显没好。”江泠语气没有太好，侧过身子要走，谢衍没拦着，等了几秒之后跟了上去。
　　走出会议室，江泠左顾右盼，但哪里还有柳方仪的身影，他觉得遗憾。
　　谢衍和江泠的关系非同寻常，以前也算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几年的空白期过去，虽然谢衍不想承认，但他还是能一眼看出江泠在想什么。
　　成年之后的江泠其实已经能够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有几分喜怒不行与色的味道，但见到柳方仪的时候，眼里迸发出一点崇拜向往的光，谢衍看在眼里。
　　“别找了，柳先生离开了。”谢衍双手抱臂，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江泠明明觉得遗憾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随后懒洋洋地补充道：“不过他很看重这次的公益项目，应该会时常盯着。”
　　换言之就是之后还有机会能见到。
　　谢衍发现这次回来江泠的脸皮薄了不少，直接给联系方式…里头隔着柳杨这层尴尬的关系，江泠大概率不会接受，所以他换了一种迂回的方式。
　　果不其然，江泠显而易见得高兴了起来，眼睛都亮了几分，真心实意说了句谢谢，又咳了两声。
　　“歇着吧。”谢衍想拍拍他的背，又止住了动作，再次开口却说起了公事：“年后正式动工了，新年好好休息。”
　　似是而非的关心。
　　江泠拿不准谢衍是什么意思，想了一想，毕竟自己之前上学的时候懒惯了，可能给谢衍留了不怎么靠谱的印象，江泠把谢衍的话当成敲打，所以连忙解释道：“谢总放心，我会全程盯着的。根据今天开会的内容我回去继续细化方案，确保在开工之前完成。”
　　谢衍微微皱眉，一句“别太累了”如鲠在喉。赶方案就意味着没有新年假期，往下想，江泠的母亲去世多年，而江博文也在几年前锒铛入狱，江泠的上头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在读书的时候就欺负江泠，因此江泠还被谢衍戏称过几次灰姑娘——江博文原配的家族在首都，江博文出事之后立刻断了关系，自然是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江泠了。
　　江泠高中的时候倒是有几个朋友，只不过那些人跟谢衍的关系更好些，都是看在他的面儿上搭着江泠玩的，两人断了之后自然也都是一边倒支持谢衍。
　　这么一想，江泠刚刚回国，在嘉市完全没有亲人和朋友，一个人过年自然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选择加班。
　　谢衍忍住犯贱的冲动，没有多余的关心，点了点头。
　　08
　　年关将至，江泠窝在公寓里赶工，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做事的时候十二分用心，不觉得苦闷，反而很有成就感。
　　出门去超市囤货的时候，江泠听着十年如一日的恭喜发财，入目皆是喜气洋洋的春联窗花，他才恍惚中有了过年的实感。
　　大新超市的鸡鸭鱼肉齐全，多是一家人其乐融融一同逛街购物，而江泠独自一人地推着购物车，拿了一车的方便食品和零食，结账的时候感觉收银员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怜悯。
　　不过江泠其实没什么感觉，在很小的时候他和妈妈一起过年，打边炉包饺子，虽然只有两个人，也算过得温馨；后来被接回江家别墅，过年的时候总是一大家族人去高级餐厅吃饭，江泠身份尴尬，在餐桌上说不上话，不仅如此，有时还会遭受几个小辈恶意的调侃，过年的这几天简直是如坐针毡；后来去了国外，更是没有将新年当作什么特殊的日期来对待。
　　他自嘲地笑了笑，虽然一向不觉得自己可怜，但在周围环境的衬托下，自己形单影只，心里还是免不了生出一丝悲凉。
　　上周会议的最后谢衍让大家过个好年，江泠不可避免地开始追忆——谢衍的家庭和美幸福，父母都是很好的人，谢衍从小就在爱意的包裹中长大，所以自信阳光，和自己的情况完全相反。
　　从前过年的时候，江泠收到谢衍发来的消息，先是问江泠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附过来几张照片，内容不外乎是一些菜肴和随意的自拍，其实并没有什么刻意的关心，但江泠却觉得内心熨帖，所以敞开心扉撒娇几句，也会给谢衍抱怨，说江家过年真的太无聊了。
　　“明年我带你去我家过年。”谢衍这么承诺。
　　手机叮咚一声，江泠从回忆中抽离，他拿出手机看，是一条好友申请。
　　申请人是谢衍。
　　谢家在嘉市有两栋别墅，过年的时候会去更老的那一栋，陪着老人。
　　谢家没有闲人，各有各的事情，谢衍自己平时住在一个高档小区的大平层，鲜少和父母一起住，现在一家人总算齐聚一堂，吃完晚饭，谢昌叫谢衍来一趟书房。
　　谢昌从寰茂退下来还不久，性格强势。平时父子俩没少为公司策略吵架摔东西，谢衍主张革新，而谢昌觉得有风险，可后来在谢衍的主导下确实干出了一番成绩，谢昌也就放手了，但控制欲依旧强烈。
　　两人就今年公司的战略策划聊了两个小时，谢衍不怵，但也敢怠慢，跟毕业答辩似的回答谢昌的问题，最后谢昌冷哼一声，也没挑出错，算是默许了。
　　谢衍叹了口气，去露台偷了一根烟的时间，放松紧绷的思绪。
　　他随意看了看手机，虽然明天才是除夕，但各种新年祝福已经铺满了，谢衍选择性地回复了几条，回复完常总监，他指尖一顿，没有退出，而是向上翻之前的聊天信息。
　　和江泠重逢的那天晚上，谢衍没有按捺住，还是借着工作的名义向常总监旁敲侧击。
　　常总监向谢衍夸了几句江泠，接着把江泠的联系方式推给了他，但是谢衍一直装作没看见，而如今再翻上去看，只觉得刺眼。
　　新年了，作为合作伙伴，发句新年祝福应该没问题吧。
　　申请好友按下去的一瞬间，谢衍觉得后悔，感觉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
　　09
　　好诡异。
　　江泠拎着一大袋子食物站在街边，盯着谢衍的好友申请看了许久。
　　最后他决定逃避，伸手点掉了红点，将手机揣进兜里，当没看见处理了，只是不同于面上的平静，心脏砰砰直跳。
　　明天是除夕，虽然无意过节，但江泠还是打算给自己放个假。他钻进被窝里，但辗转还是睡不着，心烦又心慌。
　　谢衍说的很清楚，要同江泠划清界限，难过归难过，倒也能理解，两人的关系太过尴尬，江泠不认为他们还能做回朋友——而谢衍的态度过于多变，之前两人把天聊死了，再见面还能若无其事地关心他感冒好没好，简直是…有点暧昧。
　　江泠也没有自信到认为谢衍对他余情未了的程度，只是揣摩不透谢衍究竟要干嘛，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要报复就报复，别一天到晚把他搞得七上八下的。
　　最后江泠赌了气，在黑暗中睁开眼，摁亮手机一瞧，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没再犹豫，恶狠狠点了同意申请。
　　谢衍昨天脑子一热，申请好友之后觉得特没面儿，逃避似的把手机扔卧室里，专心陪家人说话去了，搞得孟若楠看他的眼神都温柔了些。
　　后来洗完澡打开手机，心里揣着一丝忐忑还有一份晦暗不明的期待，手机涌入几条新的信息，但是没有江泠同意添加好友的通知。
　　这时冯思齐的消息钻了出来，他也回家了，两家的房子挨一块儿，他大剌剌问谢衍要不要出来喝酒。
　　怀着怒意和心虚，谢衍言简意赅让他滚。
　　一夜无梦，谢衍睡得并不踏实，早早就醒了，还算清明。手机上的日历提醒他今天除夕，而面上浮着一条信息：“新年快乐。”
　　是江泠发过来的，简简单单四个字，时间是凌晨三点。
　　谢衍没回，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不是单纯的高兴或悲伤的情绪，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上午十点的时候，隔壁好邻居冯思齐过来串门了。昨天被谢衍骂了一句，冯思齐还上赶着讨嫌，却发现谢衍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转性了？”冯思齐剥橘子。
　　谢衍没理，对方是个憋不住事儿的，贱嗖嗖开口：“你猜我昨天看着谁了？”
　　“江泠，超市看见的。”
　　没管冯思齐自问自答的单口相声，谢衍面不红心不跳，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
　　“我和我妈一块儿买年货，结账的时候看到江泠刚进来，我拉着我妈多逛了会儿。”
　　谢衍彻底被无语住了：“你无不无聊。”
　　“他一个人买了一堆速食，看着挺悲惨的。”冯思齐一边说一边观察谢衍的表情，但没看到什么破绽，从医生的角度上补充道：“致癌。”
　　“你烦不烦啊？不吃就滚！”谢衍扔了个橘子到冯思齐怀里：“把嘴堵上。”
　　玩笑归玩笑，冯思齐往嘴里塞了最后一瓣橘子，正色道：“你俩真没什么啊？没来个旧情复燃？”
　　谢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之前你让我防着点儿他，现在你知道我俩没好上怎么看着挺失望的？你到底想怎样？”
　　冯思齐挠挠头，他也搞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你俩以前挺开心的…他走了没看你这么开心过了……哦，忘了你已经有未婚妻来……”
　　之前没少混在一起玩过，江泠的性格黏黏乎乎的，但是善良亲和，是个很正的人。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冯思齐第一反应也是想问真的假的，没敢相信江泠这么坏。
　　江家搬迁之后谢衍过得颓丧，冯思齐一半安慰，一半恨乌及乌，没少说江泠的坏话，把自己洗脑了，后来谢衍恢复正常，也就不再提这一遭了。
　　昨天在超市看到江泠，两人之间的联系就是谢衍，没这层联系也就没必要搭话了，所以冯思齐没去打招呼，只觉得江泠一个人拎着一大包东西，看着可怜巴巴的。
　　谢衍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当年江泠走得绝决，搞得他以为是不是有什么隐衷，还去江家闹了一通——最后江家中止合作，也算是狠狠打了谢衍的脸。
　　正巧这时谢昌过来了，看着冯思齐，开口就问他评职称的事儿，冯思齐如临大敌，敷衍了几句便溜了，回到家才拍了怕脑门，忘记说重要的事儿了。
　　孟若楠喊谢衍去贴春联，谢衍在初中之前都挺乐意干这事儿的，现在只当完成任务。春联是谢老爷子亲笔写的，合家欢主题，笔风遒劲。
　　谢衍站在门口看了看，越看越顺眼，鬼使神差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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