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双重生）

　　桑澈在门前跺了跺脚，将鞋上的积雪全跺了下去，推门时乔不言恰好端着热水回来，桑澈见此让他将盆交给自己，差他再回营中多取两个炭盆过来。

　　“对了，顺便把你的中衣拿一套过来。”

　　乔不闻应是，很快没了踪迹。

　　桑澈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迅速进门后仔细将门关好，生怕一丝冷风趁机钻进来。

　　她在外面待的太久，如今进了屋才觉出来难受，满身的凉意好似从脊骨里往外钻冰碴，偏露在外面的耳朵、脸颊和手却开始烧起来。

　　她抱着热水盆暖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放下，拧了帕子将段玊身上的血污一点点擦干净了。

　　前世段玊身上也是有许多疤的，桑澈兴起时还会一个个数着摸过去。那其中有不少因着没得到好的医治，都颇为丑陋的凸起着，在段玊身上长长短短的蜿蜒，让他像件被缝补过的旧衣裳。

　　段玊不喜欢让她看，每次都掩耳盗铃一般用小臂遮住眼睛。但桑澈喜欢，她看到这些疤，就觉得自己能顺着它们摸到段玊的过去，摸到他尚未遇到自己时的故事。

　　桑澈的手常年舞刀弄枪，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夷，指腹上布满薄茧，那些凸起的疤痕又比寻常地方怕痒，每次桑澈覆指上去，段玊就会忍不住抖一下。

　　彼此的呼吸交缠缠绵，等到桑澈抓着段玊的手臂让他睁开眼时，便能看到一截被泪濡湿的手臂。

　　可此时看着这些伤口，桑澈却只觉得透骨寒。她忽地发觉，一个能在两次屠城中都活下来的人根本就不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人。

　　应是狼群中厮杀而出的狼王，是地府中爬出的厉鬼。

　　她到底蠢至何处，才会相信这样的人会有心，还愿意将心赠与自己。

　　她的前世，当真可悲。

　　木门被轻敲了三下，是乔不闻回来了。桑澈将被子搭在段玊身上，接过乔不闻带来的中衣，坐在榻边看他身后的将士将炭盆搬进来摆好。

　　屋子里顿时暖和了不少，桑澈应了将士的礼让他们下去，而后在乔不言的帮助下给段玊套上了中衣。

　　因着从小吃的不好，段玊要比寻常男儿本该的样子瘦弱许多，虽然也长到了八尺，但却只是皮包着骨头，没什么厚度。

　　乔不言又是个壮实的，肩也比旁人宽许多，段玊穿着乔不言的中衣实在空荡的厉害。左右身前的伤都裹了布条，桑澈干脆没有将系带系上，只将两襟左右交叠，便拿被子压了上去。

　　段玊仍旧熟睡着，桑澈便坐在一旁看他。冬日里天黑的快，没一会儿就黑透了。好在乔不言走时点上了蜡烛，此刻烛光投在段玊脸上半明半暗，将他鼻峰颌角的线条衬的更加利落。

　　桑澈想，如果将段玊比作一副墨青，那下笔之人一定是个笔触锋利的武人。但就是这样一个棱角偏硬的人，偏偏生了一双桃花眼，眼睑不知是天生的还是长年被邬州的冷风吹的，成日里都泛着红，配上他左耳耳骨内的那颗红痣，平白给他添了许多柔意。

　　可这相互矛盾的五官在他脸上却融合的很好，尤其是那发红的眼睑，恰到好处的中和了他眼神中始终盈满的因为过去种种原因而产生的对每一个活人平等的戒备和敌意。

　　这样一张多情的脸，做下了这世上最无情的事。

　　桑澈伸手触了一下段玊耳骨上的那颗红痣，同样的红痣，桑澈自己的左侧蝴蝶骨上也有一颗，她原本不知道，还是段玊告诉她的。

　　段玊最喜欢啃咬那颗痣，折磨的那块皮肉酸麻的失去知觉，让桑澈都怀疑那处已经渗血了才肯作罢。

　　那时段玊抚摸着那颗红痣，拥住她贴在她耳边戏言，“这两颗红痣连起来，便成了红线，说明你我有月老做媒，是生生世世的缘。”

　　可惜若有来世，桑澈不愿再见你了。

　　桑澈的手顺着耳骨摸到段玊的脖颈，她左右比划了一下，试图找出最能一击折断段玊颈骨的位置，而后单手掐上去，慢慢往上加力。

　　但也只是过过瘾而已，桑澈很快将手松开，看着段玊侧颈上因为自己太过用力仍然还在发白的指印，琢磨着如何做些段玊醒来会心生感动的事。

　　段玊为人敏感多疑，前世最初接近她只是为了利用，她得设法消除些他的戒备，才好一步步让他爱上自己。

　　她想起前世此时段玊似乎冻伤了手，肿的有馒头那样高，便将他的手从被子中拉出来，举着蜡烛仔细将看。果然冻伤了，肿的那样厉害，还裂了许多口子。

　　桑澈将蜡烛摆在高处，翻出身上带的手膏挖了一块儿在段玊的手上慢慢打圈，将冻伤的每一处都仔细抹到了，又用细布条从头到尾给他缠了一圈。

　　这寒冬腊月，冻伤了便难养的很，养不好便要每年冬天都冻一次，年年都受同样的苦。像段玊这种孤家寡人，必是没人管过他这些的，明日自己去寻军医要些冻疮膏，等他醒了就找个引子把这些说给他听，让他心里多怀点感念。

　　等把手都包好后桑澈又将自己脖子上的咬伤胡乱包扎了一下，之后就彻底没了事情做，而她又尚且不困，便坐到书案前给留在了兰安郡的暗卫乔不闻写信。

　　段玊前世惯喜欢穿玄色，她便在信中附上了段玊的尺寸让乔不闻去临城找个布料好些的铺子买几身玄色成衣和一些鞋靴、中衣送过来。

　　邬州的店铺尚无法开门，不然她必要自己去挑，回来还能和段玊记一笔。

　　信都落了款，桑澈突然又想到什么，提笔继续写到:再帮我寻一顶梅花纹的玉冠一起送来。

　　段玊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但因早失父母，并没人教过他二十岁要戴冠的道理，当然也可能是他知道却没钱置办，是以到现在都仍是拿一破布绳草草束发。

　　前世还是段玊随她回去后，宫里的下人问过他年岁帮他置办的。

　　今生她要亲自为他束发戴冠。一举成为对他最特别的人。

　　待将信封好递出去，桑澈便心满意足的趴在桌案上睡了。

　　半夜里，段玊因着身上的伤口起了烧。

　　他行至一场大雾之中，眼前如走马灯一般过着各种事情，要不是这半月来他总是反复如此做梦，必要怀疑自己此刻已经死了。

　　他梦到自己十二岁时父亲殉城，母亲带着他逃离邬州，在半路也病死了。而他一人流落异乡，还遇到过人牙子，见他生的好皮囊想要将他卖到勾栏里。

　　他为了逃命，趁着人牙子睡时将人杀了，还顺手放走了被拐到那的其他人。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只要拥有了胜于其他人的任何能力，他与其他人就再没了平等二字。

　　所以这世上，最没用的三个字就是凭什么。

　　做刀俎还是做鱼肉，全凭自己。

　　后来他一路做工赚盘缠一路走回了邬州，挖出了他家门后那棵槐树下的木盒子，却发现那木盒中除了母亲临死前交代给他的银钱和细软，竟还有一本账册，以及一些来往书信。

　　而他也是看了那些才知道，他一直当做英雄看待的父亲，竟是被人诬陷流放至邬州的。

　　他想为父翻案报仇，可上淮京距邬州三千里，他无钱无名无门路，想入朝堂难似登天。

　　于是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邬州起战乱，等朝廷派兵，然后他就可以争一个从军的机会。

　　为此他苦练武艺，钻研兵法，一过经年才终于让他等到了。

　　北商军甫攻边防城，段玊便知自己的机会来了。若他带百姓抗敌，说不定既可多保些人的性命，亦可为自己争到一些军功。

　　再到后面，梦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也不甚连贯了。

　　梦中有他穿着大敞的红袍爬上一个女子的床榻的样子，有他身穿铠甲立于御前，那女子为他请功的样子，还有他穿着大红的婚服，迎娶那女子的样子，甚至还有他身受数十钉刑，挣扎着想要爬向那女子的样子。

　　脑海中那个叫做系统的东西说他是重生者，重活一世的终极任务是要一女子爱上自己。它说只要这样做，就可为父翻案，还能扬眉吐气的活着。

　　可他问那女子是谁，系统却不言。

　　依着这梦来看，后面模糊的记忆应是他前世的经历，那么那个穿婚服的女子，该就是他要做的任务。

　　他记得好像被救下时，系统说他达成了与目标相遇的任务……可他当时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幸而他怕万一活命认不出恩人，使力咬了那人一口。

　　段玊还欲再看些梦中事，想试试能不能看清那人的脸。可还不等凑近些，却被突然的尖叫声惊醒了。

　　桑澈挣扎于另一段梦境中。

　　梦中段玊自后拥着她，问她。

　　“澈儿，你我今日一同赴死，是不是也算另一种百年好合？”

　　“不……不……不！”桑澈哭喊出声，声音凄厉无比，她拼命挣扎着，却无法从梦中醒过来。

　　她梦到段玊要做什么锁魂阵，说那阵可让她二人转世再相逢，而她眼睁睁看着段玊钉下锁魂钉。

　　一根……两根……

　　那锁魂钉有小指粗细，几根下去，段玊便吐了血，随着入针的位置越来越往上，眼睛和耳孔也相继流出血来。他怕他的样子太可怖，又想再多看桑澈几眼。

　　来日不可期，他想努力将桑澈的样子刻在心里，好在此后无尽的黑暗中有所依托。好痛……每一根骨头都在疯狂的喊痛，可他不敢出声，怕桑澈会和他一起疼……

　　四十八根……四十九根……

　　段玊早已站不住，头顶被锁魂钉豁出洞来，疼的他恨不能一刀来个痛快。他跪倒在地上，身体因为太多的锁魂钉互相支撑而不自然的弯折着，眼睛却仍死死盯着桑澈。

　　他想张口说话，但上涌的血水让他发不出声音，源源不断的血水从口中流出洇红了整个前襟，他在意识的最末尾踉跄着朝桑澈爬了几步，嘴巴张张合合，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但梦中的桑澈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说，我等你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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