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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
楚明弦刚跨进府门,管家嬷嬷便迎了上来:“郡主殿下,方才将军府派人送来了两筐时兴的樱桃,奴婢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放下东西离开了……奴婢担心失了礼数。”
“一些小玩意儿,放着吧。”楚明弦拉开披风的系带提腿便走,纹叶赶紧上前两步接住披风挽在臂弯。
石嬷嬷一时接不上话,楚明弦却没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只毫不停顿地向后院走去。
纹叶看见石嬷嬷的样子,转过脸朝她做了一个“你应该懂”的表情,石嬷嬷转念想到楚明弦明显提前从宴会离开的时间,换上一副了然的神色。
纹叶放下心来,加快步子跟在楚明弦身后。
石嬷嬷看着两人转过拐角,转身对门外的守卫道:“殿下今个想是寻个借口,去见季将军的,并不看重社交,你去禀告陛下,尽可放心。”
很快,楚明弦在宴会上的言辞便传了出去,众人一边看不起她高傲又口无遮拦的样子,一边又暗暗羡慕她背后丝毫没有动摇的靠山。
毕竟,传言飘进将军府的时候,季淮之也只是挑了挑眉,然后提醒管家莫忘了,一定要将今日送去郡主府的盐渍梅换成糖渍的。
这一来一往,刚好被去将军府拜访的柳尚书看在了眼里。
一时间,洛阳城里骤然浮现了众多不可言说的流言,这样的流言也因季淮之的沉默,而愈演愈烈。
郡主府再也没有收到请柬,楚明弦便也一副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日子流水一般,外界已是惊涛骇浪,郡主府却一派安宁。
“纹叶,今日迁陵大典,为何宫里还没有人来?”楚明弦穿着镶金边的黑色宽袍长衫,眉眼肃穆,“你去问问。”
纹叶应声而去,许久也不见影子。
楚明弦看着镜子里尖尖的下巴,缓缓闭上了眼。
纹叶一直没有回来,另一个叫纹枝的丫头却急匆匆冲了进来:“殿下,外面的人都在说您的不是,昨日早朝的时候有臣子上言迁陵换人的事宜,当时必陛下分明压下来了,但今日又吵了起来……”
“吵的什么?”楚明弦眼也没睁。
纹枝嗫嚅道:“说您……前朝时候贵为公主,却和小叔子不清不楚,本就有损前朝皇家颜面……如今做了新朝郡主还不安分,再主持这样重要的仪式,恐怕、恐怕要……”
楚明弦眉梢扬了扬:“今日的口脂不够红,你来多给我上些。”
纹枝平日伺候得少,此刻纹叶不在,她也有些拘束,并不多眼,只颤抖着手去开那妆奁。
泛黄的铜镜倒映出二人影像,纤长入鬓的细眉,并一双上挑的漆黑凤眼,衬得双唇更加艳丽。
纹枝规规矩矩放好口脂,垂下眼眸不敢多看。
“扶我去外面等。”楚明弦似乎并不在意纹叶久久未归,将手搭在了纹枝小臂上。
她生得高挑,于是这间黑色的宽袍便被撑了起来,只一小截裙摆逶迤在地面,显出一种华丽有余,却又贵气不足的逼仄。
比起之前的晴朗天气,今日的光线有些阴郁。
石嬷嬷站在院子里,看见楚明弦的身影后急急迎了上去:“殿下怎么先出来了,陛下派的车驾还没有到呢。”
楚明弦摆手隔开她:“无妨,我等会儿便是了。”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
和季家谋反那天的天气一样。
冬季来临前的最后一场雨,落在扬州湖畔,父皇被那群大臣簇拥着上了斥巨资建好的游船。外面雨声潇潇,楚明弦坐在侧首,看季太尉同父皇隔了两张桌子推杯换盏。
“如此好酒,当配上一段剑舞才是。”康帝举着酒杯看向季太尉,“听闻你有一幼子,喜好武艺,怎么他没有陪同朕南巡?”
楚明弦还记得季汝之脸上浮起的一丝嫌弃。
季太尉面不改色:“内子愚钝,故而幼子顽劣不通人情,下官已将其送入了北方的军营历练,让陛下见笑了。”
康帝闻言大笑起来:“可惜了,今日没有一场剑舞!”
季汝之却抬手饮尽了杯中的酒液:“陛下,臣献丑了!”
楚明弦也有些惊讶,她只知道季汝之诗词歌赋了得,从不曾看他舞刀弄剑,蓦然听见他自请表演剑舞助兴,也提起了几分兴趣。
康帝更是遣散舞姬,叫人腾出了空地:“驸马且随意!”
寒光凌冽的长剑交错穿行,如船外的疾风骤雨,屋内却叫好声迭起。
随着剑光翻飞,楚明弦渐渐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窒息,深秋的傍晚,忽而炸响一声雷鸣。
她心头一跳,再睁眼,已是血迹斑斑满目疮痍。
抄手游廊外的地砖渐渐浮现深青色的圆形,水滴飞溅。
雷鸣声似乎从遥远至极的地方缓慢传到头顶上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楚明弦方知,原来已经正式入夏。
“郡主殿下,下雨了,先进屋等吧。”纹叶远远地跑了过来,看见石嬷嬷和纹枝都站在郡主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楚明弦道:“不必。”
青砖很快被雨水渗透,屋檐很快蓄起积水,滴滴答答坠在地面。
纹叶抿了抿唇,艰难道:“礼部的人并祝祷法师们一早便出城了,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兴许已经快到前朝皇陵外了。”
“恰好是雨天。”楚明弦神色中没有丝毫意外,声音平静,“无碍,我只在此处站一会儿,你们退下吧。”
几人相对交换了一番眼色,便各自退下了。
楚明弦看着阴沉的天际,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新帝豢养的吉祥物、被所有上层人士瞧不起的边缘人、依附小叔子的藤蔓、不配出现在前朝末帝葬礼上的前朝公主。
她其实并不十分伤心,因为做公主的时候,她便专注享受属于公主的荣华富贵、人上人追捧。
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无酒我便休。
她很快接受大齐倾塌的事实,也曾在被杨家软禁在别院的时候,暗暗懊悔过自己是否是那个引狼入室的罪人。
但她很难说服自己,那个沉迷酒色、穷兵黩武,追逐着虚假荣耀的父皇不是罪人。
这一点,她从母后在那个冷冰冰的冬夜咽气便早已知晓。
原也只是想最后送他一程,即便穿着不十分合身的衣衫,顶着即将与季家二郎成婚的名头,也想走完宁安长公主最后的那段路,但士人与新贵皆不容,便也无甚执着。
雨愈下愈大,连外袍也染上一层湿气,而雨声中,渐渐夹杂沉缓的说话声。
楚明弦从思绪中抽离,隐约听见侍卫的应答:“回季将军,郡主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
透过又厚又密的雨帘,越过朱红的门框,楚明弦看见了立在门外台阶下的人。
季淮之撑着油纸伞,静静地立在这场轮回般的雨中,宽肩窄腰,乌发微湿。
缓缓打开的门扉中,他清晰地看见了楚明弦。
一身黑金色长裙,清瘦又寂寥地站在原地,隔了雨幕,不知那双乌黑眼中的湿气,是雨水,亦或者泪意。
季淮之跨进门,将油纸伞收起立在门边,一步一步走到楚明弦身前:“嫂嫂,下雨了,路途遥远,我来接你去观礼。”
楚明弦定定望着他仿佛清澈到底的乌黑眼眸:“我若去了,怕是惹人不喜。”
“何人不喜?”季淮之不置可否,“陛下早有命,况你我今后终成夫妻,自当一体。”
楚明弦没有接话。
季淮之便又自顾自道:“说来,我们都曾是大齐的子民,既能送大齐这最后一程,便该去看看。”
他说到这里,楚明弦倒有些明白。
父皇最后那几年荒唐得厉害,有二心的人自不必说,忠心耿耿的臣子被革去官身的也有不少。后来大燕崛起,这些人便都投了周家名下。
季淮之也说过,他与以柳家为首的旧部也有些矛盾,说去观礼,恐怕也是为了做做样子,好收拢前朝一心为民那些纯臣。
当真不愧为季家人。
这么一想,楚明弦便觉得他娶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忠孝节义的名声。
于是,她不紧不慢道:“劳烦季将军相送。”
见楚明弦终于同意,季淮之轻轻勾起唇角,前些日子做的许多功夫终究是派上了用场。
那些刻意传出去的消息,还有同郡主府来往的细节,成功让洛阳这群眼皮子比天还高的士族记在了心上,不论是宁安长公主,还是如今的朝晖郡主,终于完完全全是孤身一人了。
季淮之看着楚明弦昂起的头颅,尖尖的下巴延展出两条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再隐入青丝,恰似这张脸的主人。
骄傲、夺目。
这样的骄傲或许今后依旧存在,但没有靠山的骄傲只是色厉内荏,那个夺目的长公主,有朝一日,终会慢慢垂入他的掌中。
季淮之撑起油纸伞,另一只手替她提起裙摆,跨下台阶走入雨中时,他想到方才那抹影子瘦削的肩膀,不由朝楚明弦倾斜伞面,硕大的水珠顿时从伞面滑下。
楚明弦乍然被季淮之伺候,原还有些不太适应,此刻脚腕突得一凉,她立刻抬首去看身侧的人,却只见到一张目不斜视的端肃面容。
她不再疑心,就着季淮之撑起的小臂攀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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