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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
陆昱和苍澜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进客房,屋内长孙遗策早已等得焦急,见二人终于回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晕倒的陈衡。
就算从容冷静如长孙遗策,见二人出去转了一圈,就带了个大活人回来,也忍不住愣了一瞬。
“这是谁?”他觉得陈衡眼熟,仔细一瞧,更加震惊,“怎么又是他?”
“说来话长。”陆昱将陈衡丢到榻上,坐到桌边。壶中茶水尚温,陆昱连喝两盅,压过喉中干渴,才将今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所以说,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也在调查死囚复生的事情。”长孙遗策看苍澜半边袖子淌血,从柜中翻出布带递给他包扎。
陆昱点头,神色凝重:“恐怕还不止一拨人。”
“除了方姑娘和她背后的人还有谁?”苍澜咬着布条一头,含混不清地问。
“殿下担心的是淮安王府?”长孙遗策倒是顿悟,“王麻子现身,是在淮安的酒馆,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随后消失,也是在淮安。淮安王没理由不注意到这件事,却没有任何动作,令人生疑。”
“你怀疑他们窝藏王麻子?”苍澜问。
“不一定真的窝藏,还有别的可能性。不过总归是想把此事压下来,不让外人打探。”陆昱叹气,“父皇担心的也是这个,若是王麻子在扬州地界内,自然可派扬州官府来查。即便真是怪力乱神,也总能找到高人收拾了他。但若此事牵扯到王叔,就有诸多顾忌了。”
“是啊,若是真查出什么事情还好,若是查不出什么,倒显得像陛下无故猜忌淮安王。”苍澜活动活动包扎好的手臂,道,“怪不得陛下不愿派正式的钦差大臣来调查,非要把咱们这些没职务在身的人拖下水。”
“若是查出事情来也不好办。王叔是当年跟着先帝和父皇打天下的人,威名赫赫,手握重兵,又一直不安分。除非万不得已,谁敢治他们的罪?”
苍澜忽然道:“虽说扬州府有个‘慢半拍’的名声在,但王麻子既在扬州府处决,现在人没死,他们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长孙遗策道:“也许不能完全怪他们。王麻子死而复生只是‘传言’,真要找证据,必须得去淮安,并且得淮安府配合。但淮安府毫无动静,扬州府想查案也有心无力。”
他脑中忽然有了另一个猜想:“除非……他们心虚。”
三人沉默了,这就又回到了原本的问题,王麻子究竟是死后又活了,还是根本就没死?若是根本没死,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扬州府处死王麻子时出了纰漏,还是扬州府干脆就没杀王麻子?
“对了,这个人怎么办?殿下打算带着他查案吗?”长孙遗策看着榻上的陈衡。
“我不知道。当时官兵要抓他,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陆昱摁了摁额角,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带了个麻烦回来。
“此人毕竟与我们无关。”长孙遗策斟酌着话语,“还是不要将他牵扯进来为好。”
“认真讲起来,他可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苍澜提醒,“他身上可还带着秦王府的书信呢。”
陆昱觉得头更疼了,越发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管这家伙死活:“那只好对他表示遗憾了。门客么,有你们两个就够了。”
陆苍二人折腾半天,都累得够呛。三人便打算先将疑问搁置,第二天再继续商讨。
但第二天清晨,陆昱便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他揉揉惺忪睡眼,偏头看窗外,此时太阳不过刚刚升起。对面床上陈衡仍旧四仰八叉作摊尸状,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陆昱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位身量纤长的素衣少女,冲他浅浅一笑:“小女移花,奉我家姑娘之命,请先生赴宴。”
陆昱啧了一声:“移花接木?这名字是在暗示什么吗?。”
移花道:“我们姑娘常说,名字应景儿就好。至于听者是否有心,就不是我们能考虑的了。”
陆昱打了个呵欠:“她既如此通达,应当知道不宜扰人清梦的道理吧。”
移花躬身,双手奉上请贴:“若先生肯赏光,姑娘自会赔罪。”
陆昱没有接请柬,反而抱臂倚在门上,慢悠悠地说:“可我若不赏光,就能回房继续睡觉,也省得让你们家姑娘赔罪了。”
移花觉得这人比她预想的要难对付,便道:“茶楼酒馆多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我们家姑娘经营春风客栈多年,或许正好有先生想要知道的东西。”
果不其然陆昱笑容一僵:“原来你家姑娘就是春风客栈的主人,那倒是我失敬了。”
他打开仍旧带着墨香的请柬,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句话:“久慕秦王殿下盛名,特邀来去酒楼相会。”落款则是“柳依依”。
陆昱问:“请柬是你家姑娘亲笔所写?”
“自然是。”
陆昱笑了笑:“这行书倒写得不错,筋骨力道都在其间,是我喜欢的风格。”他盯着请帖上“秦王殿下”四字,眉头一点点锁紧。
“算了,你家姑娘既然让你在房门口堵我,想来没给我拒绝的权利。”陆昱收起请帖,拱手,“劳烦移花姑娘带路吧。”
柳依依约的地方其实就在春风客栈对面,移花熟门熟路地领陆昱上楼,走过弯弯绕绕的走廊,到了拐角处,里面有侍女卷起帘子。声音脆利:“你们可算到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接木姑娘了?”陆昱道。
接木是位身材丰盈,圆脸方颐的姑娘,眉眼爽朗疏阔,看着讨喜。她打量陆昱两眼,拍手称赞道:“公子好机敏!”
“姑娘已在屋内恭候,先生请进,我们就不打扰了。”移花行了一礼,拉着接木退下了。
这间屋子位于背阳面,所以即使白天,屋内仍稍显昏暗。纱帘厚重,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屋里摆了张厚重的桃木案,后头坐着一个年轻少女。
这是个极其明艳的姑娘,妆色秾丽,眉梢眼角又带着英气,即使懒洋洋抬首瞥你一眼,也仿佛早春玉兰,风华灼然。
少女起身,对着陆昱盈盈一福:“民女柳依依,见过秦王殿下。”
陆昱不动声色错开身,没有受柳依依这一拜:“柳姑娘,你对在下似乎有些误解。”
“难道我猜错了?”柳依依直起身来,示意陆昱在桌前落座,“殿下难道不是为了死囚复生案而来?”
陆昱收起了假笑:“你从何得知?”
“实不相瞒,民女在扬州经营多年,多少也知道些事情。王麻子的事情一出来,我就一直留心此事。”
她继续道:“鬼神之说实在引人惊恐,陛下定会派人调查。但考虑到淮安王身份特殊,不可明令大臣前来,那就只有派信得过的人进行暗访。近几日,除正常官吏调动,就只有殿下与定国公世子离开长安,去洛阳看牡丹,但又传出殿下偶感风寒,不得不提前回府的消息。从那之后,我便让春风客栈的掌柜们留意所有二十岁以下、带长安口音、看起来身份不凡的客人……”
陆昱说:“你仅凭这点猜想就断定我是当朝皇子,不觉得牵强附会吗?”
柳依依继续道:“先生在客栈留宿时使用的名字是‘秦彧’,前者取自秦王殿下封号,后者与殿下名字同音。”
陆昱心中暗骂自己不听长孙遗策劝告,起名不走心,面上仍抵死否认:“凑巧而已。”
“昨日扬州府遭贼。而差不多同一时候,店里伙计给各房提供热水时,发现先生不在房中。”
“哦,我出门散步了。”
“散步?”柳依依一愣。
陆昱说:“我初来乍到,想尽快熟悉周围环境。”
“昨晚外面下大雨。”
陆昱面不改色:“雨中漫步,方能感受自然造化之功。”
柳依依道:“这么说来,先生昨晚在老街避雨,也是一时兴起,想体验一把扬州的风土人情喽?”
“你怎么知道?”陆昱心念电转,不禁脱口而出,“你就是方姑娘说的那个人?”
昨晚在老街的一共只有四人,刨开现在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陈衡,唯一能向柳依依透露消息的人,就只有方暮尘。如此说来,他昨夜的行踪,定然全被柳依依知道了。
“我与方姑娘有过几次交往,因此托她调查案件。”柳依依笑意渐深,好似狐狸盯上了猎物。
那你不早说?陆昱觉得自己被耍了。
瞒是瞒不过去了,他沉默一会儿,道:“我乃一介闲人,此来扬州不过是游山玩水。”
此话一出,他相当于已经默许了自己的身份。
柳依依笑着点头,一副“我懂”的模样。
她端详陆昱面孔,忽然揶揄道:“世人都传秦王游手好闲纨绔成性,今日一见,方知竟是个俊俏小郎君。”
“没必要的闲话可以少说。”陆昱绷起脸。
“好吧好吧,只是没料到殿下竟真以身涉险,亲自来调查案件。”柳依依不逗他了,翻开桌上扣着的茶碗,为二人斟上热茶,“明人不说暗话,民女这里刚好有些市井闲谈,殿下不妨一听。”
“愿闻其详。”
“殿下还记得王麻子因为什么原因被扬州府抓住的吗?”
“似乎是开野店时见财起意,一时鬼迷心窍,杀死了住店的客人。”陆昱回想起昨晚在死囚名录上看到的王麻子的罪状。
“对,王麻子这家店开在扬州城通往淮安的大道附近。当时和他开店的其实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叫做李三。”
“李三?”陆昱摩挲茶杯的手停住了,“我记得在淮安认出王麻子的人叫做李四,莫非……”
“殿下猜得不错,”柳依依缓缓道,“他二人是亲兄弟。”
“李三既然是王麻子的合伙人,王麻子谋财害命,他知情吗?”
“在王麻子第一次的供词里,李三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但扬州捕快在案发现场只逮到王麻子一人,所以也不排除是他为脱罪而编造了事实。”
陆昱顺着问下去:“扬州府有去捉拿李三吗?”
“李三远比王麻子精明许多,在听说官府要抓他时,就躲去了淮安。扬州府请淮安府捉拿李三并转交他们,但过了两日,淮安王府传来消息,李三因拒捕,与王府府兵发生冲突,被就地处死了。”
陆昱警觉起来,所有涉及淮安王府的事情,都不可轻易忽视。
柳依依感觉到面前的人终于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仿佛棋手长考,需要在脑中推算整个棋局未来几步甚至十几步的走向。
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啊。
陆昱问:“淮安府后来如何处理李三的尸体?”
柳依依道:“并不知,但一般犯人死后,尸体都会被运到城外乱葬岗。王麻子被官府杖杀后,尸体也被丢在了那里。”
“乱棍打死?”陆昱捕捉到了柳依依话中关键,“为什么不是当众处斩?”
“扬州府认为当街处刑太过残忍,不宜让百姓围观。加之天下刚刚平定了二十余年,陛下一直推崇官民和睦,与民安息。因此每当碰上这些案子,扬州府都低调处理,从不宣扬。”
“也就是说,并没人真正见过‘死了’的王麻子?”
“那就不是民女能知道的了。”柳依依摊手。
“还有个问题,”陆昱目光盯准女孩,“这些陈年往事,柳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都说同行是冤家,王麻子李三在城外开野店,变相抢了我春风楼的生意,我当然要多留意几分这个竞争对手。”柳依依边说,边配合着做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恐怕不止如此。春风客栈大多在城内繁华地,与他的受众本就不是一批人。你若真惦记他的客源,也在城外开店就是。凭春风楼的名气,还怕比不过一个小小黑店?”
柳依依笑了笑:“殿下没听说过灰坟寨吗?”
陆昱沉默一下:“不知道。”
“灰坟寨是扬州城外一群山贼的窝点。从扬州到淮安这一路,几乎全被他们把控,官兵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也是王麻子开黑店多年,却从来没被官府查过的原因。
“客商若想在扬州与淮安之间往来,都必须缴纳买路费。但王麻子不用,因为同他一起开店的李三早几年在运河上做漕运,结识不少人脉,甚至与灰坟寨攀上了关系。所以方圆那么大地盘,只有王麻子一家野店。”
柳依依叹气,“连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们,我们这些正经生意人,又怎么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开店呢?”
这下陆昱真的惊讶了。扬州有山贼这件事他早有耳闻,但是这山贼从来没形成气候,每年巡察使的回报也说山贼势力不大,只是山民偶尔仗着自身身强力壮,欺压他人。什么时候山贼势力变得这么厉害了?
如此说来,假如他要去淮安,也必须得和他们打交道了?
柳依依仿佛看出他所想,立即道:“若殿下不弃,民女愿派人掩护殿下出城。”
陆昱忽然笑道:“姑娘肯帮本王到如此地步,想来所求也不会少吧。”
柳依依道:“若是别人,或许很难,但对于殿下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请讲。”
“实不相瞒,小女内心憧憬长安许久,因此想在长安也开家春风酒楼。”柳依依道。
“以姑娘的财力,在长安城开客栈并不算多难的事情,何必非要找我?”
“长安权贵众多,商人地位低微,难免有诸多不便,若得殿下保举庇护,自然比起其他人多处几分竞争力。”
陆昱道:“那很可惜,我不过一闲散王爷,并无实权,名声也算不得好。朝中大臣们多是正人君子,看不惯我的大有人在。你想让我庇护,恐怕打错了主意。”
“正人君子断不会受人引诱,但是市井百姓却不懂这些。殿下也并不需做些什么,只要允许借您名头一用,其他同行断不敢故意刁难。”
“若是我不同意呢?”陆昱把玩着手中茶杯,懒洋洋道,“商人重利,想必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况且姑娘手段精明,远在我之上,我若是应了姑娘的条件,将来恐怕会把自己也赔进去吧?”
柳依依顿了顿,看陆昱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于是叹了口气:“殿下若执意不肯,民女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是殿下孤身在外,未必躲得了扬州府通缉令。”
陆昱感到不妙:“什么通缉令?”
柳依依笑了,绯色眼角弯成一线,如同红色的蜻蜓轻点水面。
“殿下有所不知,昨夜,就在你们造访扬州府后不久,府内突然走水。而走水地点,就是存放死囚簿的库房。”
“开什么玩笑,昨夜明明下大雨!”
“但扬州府就是这样对外宣称。”柳依依道,“并且,扬州府还宣称放火一事是昨夜闯入的贼人所为,连夜赶制了嫌犯画像,张贴在城门口。不知昨夜同殿下交手的捕快,是不是还能认出您来。”
陆昱笑不出来了。
“当然,殿下若亮明身份,定能消除嫌疑,但您接下来的行动,恐怕多有不便。”
柳依依倾身向前与他对视,好似猎人盯住了陷阱里的猎物。一缕发丝在陆昱眼前晃来晃去,弄得他有些发痒。
“殿下现在,要不要重新考虑下民女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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