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魄记

　　姜太微一躺就是半月，热病起了又退，退了又起。半梦半醒意识涣散时，她知道身边来了很多人，又好像听到许多意义不清的话。
　　现实与虚妄之间，她看见那只存于师傅画像里的母亲，面色温柔问她，想不想回家。汩汩流出的泪灼伤了眼下皮肤，她只能忍痛答道，好啊，可为什么不再早些，我想早些全还回去。
　　那面目模糊的美妇人还未继续说话，口唇一张一合间，又骤然化作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模样。她正七窍流血，耳目生蛆，满面痛苦地质问她，化成灰的本应该是你！说完又困惑问她，可为何埋在地下的是我的孩子？
　　滴下的黑血混着蛆虫正在她胸口烫开一枚大洞，嘶嘶冒着白烟。姜太微咬紧舌根，看着那痛苦至癫狂的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
　　等痛到了极处，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面颊，两尾冰肌玉骨的小鱼轻而易举地滑进了她的口腔，轻轻抹开她紧咬住的臼齿。那两尾小鱼轻柔至极，甚至让她想起有关母亲分外遥远的记忆。她忍不住抱住怀中的手，呜咽了起来。

　　等再次醒来，已是下月初四。
　　她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仍是小氐。半月未见，除了不见踪迹的童稚气外，他眉眼间竟然生了一抹倦意。见到她醒来，他立即坐起说：“太微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姜太微第一次被他直呼名字有些不习惯，只能别扭说：“没有了。现在什么时辰？”
　　“还是丑时，磬儿和你师兄师傅他们歇下不久。”
　　话音落下后，姜太微便找不到其他话要说。眼前本来只是个身形挺拔的小鬼头，可一觉醒来又似乎变成个早熟少年，她也不甚清楚要如何打交道。
　　小氐只是耐心看着她，又贴心似的问她要不要换一只。
　　换一只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向下，她才看到自己双手合十搂在胸口，怀中的正是小氐馨香温热的手。
　　她心下一惊想松开，但又舍不得这份凉意，再转念想小氐已经陪了自己这么久，她索性厚脸皮说，这只确实有些温了，还是换一只吧。
　　姜太微好像看见他眼底飞快滑过一缕揶揄的笑。
　　他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年轻公子哥的风流神态了？
　　“病倒前你告诉我，这次融来的是名为“尸狗”的魄。你生病这半月，除了陪着你，我每天都在想以前的事情。”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小氐又露出全然纯真的神色，“就等你醒来了，我想都和你说。”
　　“好吧，反正我也睡不着。”姜太微吁口气，拍拍床榻一侧，“正好也都是令人高兴的事，那今晚就一件件讲给我听吧。”

　　在姜太微认知范围内，故事里的小氐应是个如假包换的富家小公子：他口中那些让他欢欣雀跃的物什简直豪奢到令人心惊。谈起东海珊瑚珐琅珠，他说被他小时候淘气磨粉泡水，喂给金鱼补身体；谈起西边葩山上千金难买的的珍奇野味，他说看着形状吓人，吃不下口。句句语气皆是云淡风轻。但除此以外，剩下多数都是些细小的事，像是缠着父亲为他做小小的木牛流马，母亲抱着他睡过一个晌午，刚足月的弟弟含住他的手指云云。
　　“这就是门阀贵族的圆满家庭吗。“姜太微忍不住叹气，“怪不得手心这么细嫩，像是话本子里闺阁小姐的手。”
　　“我掌侧有茧子的，不信你摸摸。”小氐摊开掌心，放在烛火下予给她看。姜太微见那姻缘线尽头确有一处，还连着一条淡淡的疤痕，可两者却堪堪隔断了那缕细线。
　　“小氐，操练误人我可深有体会，影响到婚姻大事总有些遗憾。”她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不过这生命线也算不上长，而且三条纹和常人比起都太淡了些……”
　　小氐也随着她的视线俯下头，又抬起定定地看她。
　　窗外已泛起了鱼肚白，熹微晨光绕开帐里的烛火和淡淡香气，在姜太微原本苍白脸上映出层不正常的红晕。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姜太微似是下定了决心，轻叹口气。“但你大可放心，这么好的日子，我梦里都想不来，定不会让你就这么舍弃。”
　　小氐看着她，片刻未能言语。等帐中的烛火尽了，窗外一片大亮，才低声问她要不要再歇息一会，大病初愈，这么久的精神集中一定耗费了不少力气。
　　姜太微这才觉察出些困倦，本想强打精神再聊几句，但终究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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