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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楚篇(下)
等他醒时,耳边风雨声早已不再,几声鸟鸣传来,清脆婉转,动听得让他也想随之放喉歌唱。只是除鸟声之外,还有不和谐的稚女娇声,此刻暴燥气盛,正句句刺入耳中。
“息朝!他是谁?”
无人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女孩恨恨道。司命正觉奇怪时,忽有一双柔软的小手摸到脖子边来,那手实在是娇嫩光滑,摸着他脖子上刚刚结疤的伤痕,痒得他就快绷不住平静的睡容。
女孩找到证据,忿然道:“你看,伤痕还在!他就是我们在北晋遇到的那个刺客,是不是?”
“是,”男子低柔的声音入耳,略含无奈,“公主,他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女孩继续不高兴,说道,“可他是刺客,喜欢杀人!先生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是朋友?”
“公主!”息朝的声音忽然一冷,“谁告诉你这些的?”
女孩还放在司命脖颈边的手颤颤一缩,再开口时,骄气不再,有些怯怕地喃喃道:“我听这府里的人说的,楚国大夫简吾昨夜死了,说是刺客杀的。他不就是刺客吗?人不是他杀的?”
息朝还未出声时,司命却忍不住了,低吼道:“自然不是我杀的!”
骊虞方才为察他脖间伤口,正以趴伏的姿态靠在他身边,此时本全心神和息朝说话,不妨他忽然卡口,且双目睁开,精光摄人,顿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逃开时,腿一趔趄,倒在司命怀中。
“丫头!”司命伤口被碰裂,一把推开骊虞,倒吸凉气,“你想压死我!”
骊虞一声不吭,瞪他一眼,飞快转身扑入息朝怀中,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息朝放下她,摸摸她的发:“你先去找玄月玩吧。他伤口裂了,我得为他重新包扎。”
骊虞仍不放心,转目瞅瞅司命,揪紧息朝的衣袂交待:“他是刺客。”
息朝郑重道:“公主,刺客不是姓名,他叫司命,是我朋友。天下刺客无数,昨夜杀人者并不是他。”言罢唤入玄月,将骊虞带走。
纵使胸前伤口再次血流汩汩,痛入骨髓,却也挡不住司命欢喜的情绪。安份躺在榻上任凭息朝擦拭伤痕、抹药包扎,展颜一笑时,无限灿烂:“看来简吾之死已传遍邯郸了。你怎么知道人不是我杀的?”
息朝正低头将包扎好的白纱打结,声色不动道:“听说昨夜简吾是猝死于府中姬妾房中,头颅被割,血洒华塌,但与简吾同眠的姬妾却还睡得甚熟,可见杀人者身手鬼神难测。后来我又听说简吾被割的头颅今晨忽现楚庭龙案,如此说来,杀人者不仅身手了得,对楚宫的熟悉也是非比常人。”
他在木盆中洗净双手,瞥一眼司命:“你虽有些身手,但以这般杀人的手段,怕还相去甚远。何况你从未到过楚宫,怎知楚武寝殿何在?”
司命听罢,脸上的笑容顿时阴郁:“你需要说得这么透彻么?”
息朝回敬:“你是何人,我不知晓?几句寥寥而过,只怕你不服。”
“你!”一气提上,触碰伤处。司命话结于喉,手捂胸前,沉下气,慢悠悠笑道:“我饿了。有吃的么?”
息朝看他一眼:“无功不受禄。我已救了你一命,与少时相欠的人情,算是还清了。”
“这就还清了?”司命慵懒地笑,“那时带着你北走的路上,哪一日膳食不是我给你找的?”
“是么?”息朝想了想道,“我却记得每次都是我做给你吃的。”于是无动于衷,离榻去了窗旁案后,翻开一卷竹简。
司命瞪着他,恨得咬牙切齿:“我是为你昨日在简吾府上受气不忿才夜探简府,想要给那肥老儿一个教训。谁想遇到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说到这,他顿了一顿,目光一缩,想起前事,似仍有后怕之意。
息朝这时放下书卷,皱眉道:“你昨晚究竟看见什么,竟被人下此灭口重手?”
“我的身手虽相距师兄尚远,也不及昨日那刺客,但自问轻功天下无二,”司命说到此处,不免又洋洋得意,“我昨夜至简府时,正见那人刀割简吾头颅,心中震惊,又很好奇,看那刺客提着简吾头颅而出便跟在他身后。他轻功自也不弱,我颇费了一番心思才跟住他,岂知他竟闪身入了楚宫。看他将简吾的头颅放在楚庄龙案上时,我才惊出一身冷汗,以为他又要刺杀楚王。正待抽身退出,却见那刺客颇是踌躇地在大殿踱了两步,看他那时的眼神,毫无凶恶杀气,却满是留恋犹豫。我更是觉得奇怪,于是等他出宫依旧跟着,不料一出宫他便回首一剑刺到我胸前,我逃避不及,被他一剑刺穿胸口,本想命丧于此,谁料他却又将剑收回,竟丢下一句:我不杀无辜之人!”
话语至此,司命又愤恨起来,低头看着胸口包扎之处,冷笑道:“不杀无辜之人还这般出手狠辣,若非我避开二寸未伤及心肺,不然早一命呜呼了。”
息朝手抚案缘,沉思片刻,慢慢道,“此人比起你师兄,孰强孰弱?”
司命道:“不相上下。只是昨夜我听那人的声音,却很是年轻,应与我差不多年纪……”话语忽止,嗅了嗅鼻子,笑颜逐展:“是吃的?”
刚说完,便见一侍女捧着膳食轻步入室,对息朝道:“膳食已备,公子何时用?”
息朝拾起书卷阅览,淡淡道:“给榻上的伤患送去罢。”
“喏。”
骊虞因对司命的成见,与息朝赌气一日,不仅在息朝授字时敷衍了事,晚膳时,更躲在房中不肯出来。玄月在外敲门无用,知她心结所在,故意道:“公主,你这样待先生的朋友,若先生生气了,和他朋友一起离开楚国,到时你我在中原举目无依,要何去何从?”
“他敢!”骊虞“砰”地开了门,眼圈发红,胡乱推了一把玄月,转身奔去息朝房间。
跑到息朝门外,想起自己今日态度的恶劣,不免又生迟疑。轻步徘徊廊下,小手不安地绕着裙裳上的缨络,一时之间好不踌躇。
室内二人却对廊下小人的纠结毫无所察,正轻言说笑,话语之间熟捻非常。骊虞站到窗下,踮起脚朝室内望去。只见息朝正从书案旁起身,取下墙上悬挂的古琴,又撩袍落座。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拨了几下琴弦,微微皱眉,有些无奈地道:“十多年没碰琴了,弹音不准,不要怪我。”
司命懒洋洋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红烛的映照下,脸色比白日多出几分血色。他靠着软褥动了动脑袋,发如浓墨,目似秋霁,勾唇一笑时,凭生些许魅惑。
“你弹便是。”他含笑慵然道。
息朝微笑,低头抚琴,音色飘出,格外地柔软清丽。
司命和音唱道:
“秋兰花,麋芜牙,
缠丝牵藤满堂下。青长叶,素玉华,
芳香馥菲飘吾家。
荷玉衣,蕙草带,
绿叶扶疏映紫茎。
满堂啊,美人儿,
独对我凝眸传真情……”
歌声未罢,琴弦“铮”地裂鸣,哗嚗而断。在墙角听歌听得怔怔的骊虞吓了一跳,忙又踮起脚朝室中望去,只见息朝面色发青,盯着司命,双目沉黑如渊。司命脸色微微有些涨红,然对着息朝的眸光却一派透彻清朗。
对峙半晌,息朝冷冷一笑,拂袖起身,疾步出门。
“息朝!”司命这才紧张起来,撑着身子欲起身,未料气力不及,手抚胸口伤处长吸一口冷气,咬牙挣扎几下,却不得不悻悻躺回原处。
骊虞莫名地看着室内变化,正发愣时,不妨息朝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骊虞又被一惊,攀在窗台的双手猛地一松,脚下不稳,跌坐在地。
息朝拧眉,上前将她扶起,双眸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又转顾室中一眼,涩然启唇:“走吧。”拉着她的手,往骊虞的房间走去。
踱下台阶,却见枫府家老匆匆而至,唤住息朝:“息公子,这是主公让人今日飞传而至的密函,让老奴转给公子。”言罢,递上一卷薄薄的绢书。
息朝接过绢书,于廊间灯下细览,阅罢,神情看上去已轻松许多,对家老颔首致谢:“多谢贵上援手,朝感激不尽。”收好绢书,低头望着骊虞,微笑:“明日,公主就能见到中原的亲人了。”
骊虞却垂眸盯着锦靴,神情恹恹,毫无喜悦。
翌日清晨,息朝领着骊虞至邯郸东郊一座府邸前,递上名刺,求见府邸主人。名刺传入片刻,就有家老迎出,将息朝二人引至前庭堂上。正北主位上一年轻男子屈膝而坐,谧蓝锦袍,华冠玉带,正低头细心擦拭着一柄其貌不扬的长刀。
听到家老传报,男子才抬起头来,凤眸飞扬,剑眉入鬓,姿容俊美冷毅,举世无人能及。
“息朝见过桓公子。”息朝于下首深揖。
楚桓淡淡点头,收刀入鞘,目光瞥过息朝与骊虞,启唇道:“枫君虽为先生代为引线,但先生想必也听说过,本公子素来不管朝事国事。若先生愿侍奉楚国朝堂,本公子这就让人领你去见楚国丞相,举荐之事他会安排。”
息朝道:“公子误会了,息朝不求仕途。”
楚桓皱眉,淡漠:“那你求见本公子是为何故?”
“此事说来话长,”息朝沉吟稍瞬,将骊虞拉上前,取过她捏在掌心的黑金铁令,递给楚桓,“公子之母为匈奴公主,想必不会不熟悉此枚令箭。”
楚桓这才动容,起身离案,至骊虞身前,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骊虞!”骊虞清清脆脆地道,“匈奴公主骊虞,见过楚桓公子。”
一时主客闭门长谈。听息朝说罢南下缘由,楚桓默然良久,才道:“只怕以母后如今的情况,要失舅父遗命所望。”
息朝道:“为何?”
楚桓看着骊虞,轻轻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本公子自幼求学宫外,与父王、母后感情颇疏。况我生性不喜天下纷争,仗剑天涯,本也潇洒。只是前几日听闻母后病危的消息,这才从东齐赶回。因上次离宫前与父王争吵闹僵,即便我如今要探望母后病情,回楚三日有余,他也未曾宣见……”
“无妨,”息朝笑道,“楚王宣旨使者,想必已在路上。”
楚桓看了看息朝,慢慢道:“先生何出此言?”
息朝道:“息某只是想,天下父子断无隔夜仇的道理。楚王疏远公子,无非因为公子无心政事。一旦公子做出什么牵涉到国政要害,无论是非对错,楚王必定是高兴的。”
“前夜跟踪者,原来是先生所派,”楚桓漠然一笑,语音清冽,“他死了么?”
“幸公子手下留情,重伤卧榻,却还未死。”
楚桓握着杯盏缓缓摇头,轻笑:“可惜。”想了想,又道,“本公子素不喜与人委蛇周旋,方才所说母后病况,未曾夸大。母后这次重病,未尝不与匈奴祸乱有关。如今若引骊虞去见母后,除惹她伤心悲愤外,别无益处。再说父王,他一生虽多情,但对母后,结发情深,毋庸置疑。这次因匈奴之故,与晋边境冲突不断。若让他得知骊虞逃亡来楚,以他好战喜功的性情,必引匈奴旧王冤死之故,与晋大战。”
说到此处,他话语略止,望着息朝,目色深深:“息先生能携骊虞穿行晋国安然南下,想必其中必有贵人相助。你与他有何协定,本公子不想过问,只是明言在此:楚晋若战,绝非本公子愿见的局面。楚国能得今日的鼎盛十分不易,父王也好不容易收心安于国政,若有外人企图破坏这安平之世,本公子必将阻拦。”
“如此--”息朝轻声叹道,“息某明白了。”
一旁骊虞听着二人大段谈话,云里雾里,揣测楚桓面色,隐约明白是对自己要进楚宫的为难,心中不由高兴,问道:“我是不能留在姑姑身边了么?”
“是,不能。”楚桓话语利落,神色微有歉意。
“这样……”骊虞勉强忍住笑意,小脸上故作沮丧色,黯然看着息朝,“先生,那我今后去哪里?”
息朝苦笑,低头喝茶,一时之间也是难以决断。
楚桓道:“桓在齐楚边境的山谷有别舍一座,先生可带骊虞暂歇那里。至于后事--”楚桓言歇,似想起什么,问息朝,“先生既与枫君相识,何不去夏国?”
“夏国……”正午的阳光照射入堂,息朝不堪日色刺目,微微侧首,笑道,“多谢公子指引。只是今后何去何从,息某还需从长计议。”
卧榻休养七日,司命终于能下地走动。息朝这几日未至他房中一步,清洗伤口、换药包扎的事,都劳玄月代替。只是玄月每次来换药,骊虞必定追随,在一旁捣蛋玩闹,无所不尽其极,惹得玄月下手动作常常失控,每碰疼司命的伤口,总惹一阵倒吸凉气的嘶声。
司命暗中不无抱怨:若非这个疯丫头,自己早能下地走动,何至于躺了七日,才能见到室外天光?
出得房门,春风拂面,目观满庭花药妖娆,恰是惬意。长廊下疏松筋骨,正要唤过侍女询问息朝的住处,转目却见庭中素衫飘动,那人身影淡逸,面容冷漠,隔着花荫,静静望着自己。
“息朝!”司命扬声招呼,想要快步走去,却又恐息朝余怒未消,试探着慢慢靠近,微笑道,“多日不见,你去哪里了?”
息朝手捧着几卷书简,淡淡道:“枫府藏书颇丰,我在书房看书。”
“看书……”司命无话可应,强笑着点点头,“你向来嗜书如命。”
息朝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脚下一动,便要离去。司命忙拉住他,息朝长眉紧蹙,盯着他拽着自己的手。司命尴尬松开五指,嗫嚅道:“上次……”言语艰难,整张脸憋得通过,良久踌躇,才咬牙道:“是我孟浪,你别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息朝轻轻一叹,默然一刻,才又道,“你既能下榻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司命听他并没有赶走自己的意思,笑容逐开:“你还愿带着我?”
息朝面无表情:“你若要离开,也可以。”
“不,我自然跟你走,”司命兴奋不已,问道,“我们去哪里?”
“深山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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