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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鹤
夜色已深,赵南嘉进入驿馆内。炭火把房间烘得温暖,她换掉狐裘,稍微开了窗户透气。
月光斜穿朱户,落在赵南嘉手边,和灯光融在一起。她坐在灯下,抬头看那月亮,心里细细想着明日。
明日燕国会为她举办一场接风宴,地点设在紫宸殿。在场的除了燕国皇帝皇后,还有些王公大臣。而宴会结束后,还要与王孙贵女们打马球。
马球,在陈燕两国宫中都很流行。
前世里,赵攸宁人生中的前十六年,都是在永巷渡过的。由宫婢成为和亲公主的她,并没有接触过马球这种天潢贵胄才喜爱的玩意。
赵攸宁当众坠马,不仅被嘲讽是个假公主,还摔断了腿。于是她请了位师父,带着赵南嘉一起学。
后来赵攸宁精通骑术,可没有人再邀请她打马球了。她被困在琅琊郡王的宅院里,像一朵被丢弃在角落的野花,寂寂然枯萎。
“圆圆,还在看月亮?”赵攸宁温和的声音响起,“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赵南嘉听到她的声音,一颗心便静下来。她单手托腮,笑着撒娇:“我不困,姐姐要不要跟我一起看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赵攸宁说着,却是坐到赵南嘉身边。她望见满月悬在银河畔,云薄薄,雾也薄薄。
“姐姐,我小时候你对我讲。月亮上有嫦娥仙女,仙女养了只兔子。还有一棵大大的桂树,花能从春天开到冬天。”
“姐姐,我们要是会飞就好啦,一起到月亮上去当仙女。养两三只兔子,看大大的桂花树。”言罢,赵南嘉向窗外伸出手,将月亮圈在指间。
“你等等。”赵攸宁笑了笑,她站起身接了一小盆水,放到赵南嘉的身前。月亮小小的影子落在镜似的水面上,微微地晃。
赵攸宁转眼看向赵南嘉,莞尔道:“月亮飞下来了。”
赵南嘉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水中的月亮,打趣道:“原来姐姐才是仙女,月亮都能摘下来。”
“你呀!”赵攸宁的小拇指沾了沾凉水,往赵南嘉额头上轻轻一点,“别乱想了,还是快睡觉吧。明日......”
南朝北朝不睦已久,明日觐见燕国皇帝皇后,还不知会被怎么样为难。赵攸宁摸摸赵南嘉的发鬓,情绪低落下来:“先睡觉吧,圆圆。”
赵南嘉懂她的心思,轻轻说:“姐姐,我不怕的。我会让他们所有人都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
*
王洛川回到府邸,简单洗漱一番后,坐到了书案前。案上放着只还没有上色的风筝,白绢糊在竹骨上,绷出燕子的形状。
王洛川调好颜料,捧起那只燕子,在绢面上仔细画起了花纹。他今日特意去看赵南嘉,风筝也是要送给她。
王洛川印象中的赵南嘉很有趣,她会在下大雨前蹲在台阶下,津津有味地看蚂蚁搬家。会在夏夜时网一兜萤火虫,放在旧灯罩里,炫耀般地给他瞧。也会在偷懒时用凤仙花瓣涂指甲玩,被发现便红了脸。
她是鲜活的,可爱的。
不过,在王洛川的记忆里,赵南嘉应该是和亲队伍中的随行侍女。他没有想到,她竟然成为了陈国公主。
他怀疑这一切的变化,和自己的秘密有关。
他死过一次。
王洛川的母亲,是洛阳最出众的乐伶。她不仅有张美人脸,还弹了一手好琵琶。那些地方豪绅为见她,肯掷千金。
这样知名的美人,燕国皇帝也没能免俗。他借用一位将军的名字,偷偷去看她。偏巧那位将军用兵如神,军纪严肃,在百姓心目中是位英雄般的存在。
美人爱英雄。很容易的,她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还替他隐瞒行踪。她也信他会将自己娶回家,便不肯见客。
于是鸨母骂她,当了婊丨子却要守身如玉。她不服气,拿出这些年的全部积蓄,给自己赎了身。仅带着一把琵琶,离开洛阳。
她准备到长安,去找她喜欢的那个将军,那个英雄。
王洛川就是在路上出生的。因为母亲奔波操劳,他先天不足,一出生就带病,差点活不下来。
自此之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洛阳到长安不算太远,他们沿途卖艺乞讨,整整走了六年。
那位被借名字的将军听闻此事,瞬间明白过来,向宫里递了密折。
几经核实之后,母子被接入宫中。王洛川这个名字是那时候改的,他起初随母亲姓,小字阿鹤。
按照一般情况来说,他的母亲也算苦尽甘来,熬到享福的时候。但她并不这么想,她只觉得荒唐,意中人不是英雄,而是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怀抱琵琶投湖自尽。
在一个多星星的夏夜。
不久之后,王洛川被皇后认养。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皇后唯一的女儿去世了,她想要一个新的孩子。
如此过了几年,某日燕国皇帝对王洛川说:“我们与陈国缔结盟约,需要派遣一位皇子到那边去。阿鹤,你是嫡子。”
他明白了,父亲选自己做了质子。
但他真的是嫡子吗?他不知道。
陈国与燕国本就不睦,他们鄙夷王洛川的土匪父亲和乐伶母亲,就算两国缔结盟约,骨子里的傲慢也难以在一时之间消除。
陈国指派了一个小姑娘做他的侍女。
那年王洛川十一岁,赵南嘉八岁。
八岁的赵南嘉还很贪玩,她在永巷里长大,几乎没有学过规矩,姐姐又溺爱。虽然日子过得苦,但也没有过多的条条框框约束。野蔷薇一样,自由地生,自由地长。
赵南嘉经常问王洛川关于燕国的趣事,她出生不久就被送进永巷,皇宫里的人私下里管她姐姐叫逆贼女儿,她则被叫小逆贼。
小逆贼的世界也很小,仅有几道窄窄的宫墙。皇宫之外对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她充满了好奇。
王洛川同样是被瞧不起的,他被称呼为小蛮子。小蛮子很喜欢和小逆贼谈宫外的经历,向她说自己随母亲流浪的那段回忆。
母亲在街头卖艺,他捧着个小陶盆在人群里吆喝,嘴巴里喊着讨好人的吉祥话。有的时候赚钱多,有的时候赚钱少。赚钱多的时候,母亲会给他两个铜板,去买糖葫芦吃。
到了春天,如果天气好。母亲会放下她的琵琶,买一只燕子风筝,带他去玩。
“风筝?”赵南嘉只远远看过皇子公主们放风筝,从来没有玩过。她见王洛川说得眉飞色舞,也想让他高兴,笑道,“我们放风筝吧!”
女孩子的声音很轻,像春风在数花朵。
她找来一张草纸,用筷子搭了个菱形的“风筝”。他们两个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在窄小的庭院里奔跑,试图令这只根本飞不起来的风筝,随风到天空上去。
那时候,王洛川想,等以后有时间了,一定要送她一个真正的风筝。
可惜他是敌国质子,不能离开陈国皇宫。他找来一些竹子,自己削出竹条,学大街上那些手艺人扎风筝。
王洛川试了很多次,终于在他要回到燕国之前,做出了一只会飞的燕子风筝。临别时,他将风筝送给她,还问她要不要到燕国去。
赵南嘉拒绝了,只收下他亲手做的风筝。
她的姐姐在陈国,她不会走的。
王洛川就这样只身回到燕国。从前他卖艺流浪,饥一顿饱一顿地活。不过他的母亲还在,会保护他照顾他,日子也算不得苦;后来,皇帝成为他的父亲,也有了很多很多钱,母亲却死了。
对于王洛川来说,“家”成为了一种极奢侈的东西。他想要融入,唤皇后为“阿娘”,按照她所期望的样子长大。
可是他还是被“家”抛弃了,从皇子变成小蛮子。小蛮子遇见小逆贼,想和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然而这个小小愿望,并没有实现。
他十五岁时回到故乡,受封宁王。好像拥有了很多,花团锦簇一团富贵。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
这些事好比一把把钝刀子。王洛川初时不觉,当到意识到疼,心里已经不剩多少好地方了。
他开始理解投水自尽的母亲。
同年,二十万燕军渡过长江,直下江南。陈国兵败如山倒,送来公主和亲。
就这样,赵南嘉出现和亲的随行队伍里,是个小侍女。王洛川很高兴能再见到她,空落落的心里寻到了一点依靠,犹如微小的草木期盼朝阳。
碍于身份,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后来,燕国皇帝准备处死三万陈国战俘。王洛川觉得陈国已经认输,在双方缔结和约后坑杀战俘,实在欠妥当,于是向皇帝上书劝谏。
皇帝勃然大怒,训斥他:“我大方过一回,就是送你到陈国。他们那么作践你,要不是你自己命大,早就死了。被人拿捏了几年,倒练出一副菩萨心肠!”
盛怒的皇帝将王洛川禁足在府中。也正是那时候,他收到赵攸宁被赐婚的消息。他知道赵攸宁与赵南嘉姐妹情深,她一定会跟随姐姐,再不会回来。
深冬严寒天气,加上心绪不宁,王洛川再次病倒。那个说要一起放风筝的小姑娘,也彻彻底底离开了。
他最后的记忆,是一场好大的雪。漫漫雪花飘落,它们是被冬天冻死的雨,惨白色的,一片片堆积在地。
灯影下,王洛川想着前世的事情,心里渐渐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憎恶。他憎恶他自己,那个毫无用处的自己。
重生一世,他不要再活成那个蠢样子。
蜡烛慢慢烧尽了,天色将明。王洛川困倦着揉揉眼睛,撂下画笔,歪倒在椅子上睡去。他一只手搭在桌边,灯照着垂下的衣袂,如同白鹤敛起羽翼,眠于月光。
燕子的风筝落在地上,轻得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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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春风在数花朵”这一句是化用顾城《换置》:“春天在每个夜晚数她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