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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痛一夜时
师唤朝熟练得向侧前方一滚,平安落在墙外,只在手背上划了两个小口子。
他迅速起身躲在阴影里,耳鸣声尖锐地撕扯着他的神经,脑海里不断重播跳墙那一刹的一瞥:偏僻的二楼角落里,冲天火光被囚禁在黑漆漆的墙体里,犹如困兽,即将挣破牢笼吞噬整栋别墅。
着火了。
师唤朝无法确定这一幕到底是事实还是自己紧张之下的错觉,脑海中的火光逐渐缩小,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构建好的简陋地图上:着火的地方在自己离开的必经之路上。
那就不必回忆真假了,直接去现场看看。师唤朝环视四周,没有察觉到人或镜头存在,便将外套一脱拔腿就跑——快一些,如果真是火灾,那决不能再出现“火娘娘”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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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路灯光投在石头小路上,像两颗眼珠正幽幽地回望着浓稠的黑夜。突然,眼珠上窜出了一条黑影。
师唤朝扶着膝盖急促地喘息着,这一路无人入住、灯光昏暗,他跑得跌跌撞撞,好歹没有迷失方向,应当就是这栋别墅。
从正门看,这里与周边几栋没有差异,同样黑漆漆地连成一片。他回忆里一下方位和格局,这里的别墅从上方俯视呈“品”字型,前方多出的两列房间将后方挡得严严实实,如果没有走错地方,那起火点极有可能发生在别墅后方的二楼。
师唤朝走向别墅右边的灌木丛,准备跨进绿化带去往后方。他用腿隔开交错密集的枝叶,正要深入,一种潮湿粘稠的触感渗透布料浸入他的皮肤,他的腿轻轻一颤。鸡皮疙瘩还未起来,那种触感便贴着他的脚踝爬上他的小腿,他狠狠一跺脚,触感消失,一团黑影从灌木丛中轻巧地跳出,落地便摊成沉重的一坨。
一坨转过脑袋,层叠的眼皮褶皱包裹着硕大无神的眼珠,随即下半身体扬起,再次蹦进草丛——这是一只缺了两条后腿的癞蛤蟆。
师唤朝刷地收回腿,打开手机照明照向灌木丛后,粼粼波光层层泛起,底下黑水翻涌,宛若黑龙翻身。
师唤朝暗暗骂了一句,这个小区布局真离谱啊,临近别墅之间居然拿沟渠隔开,就像古时候的护城河一样,将每个别墅隔成孤独的囚笼。
绕不到后面就只能回到正门,师唤朝再次来到原点。他摸索半天,没能找到门铃,只能朝里面高声喊道:“您好?有人在家吗?您家里是不是起火了?”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拍门摇门也没有回声,他越来越焦急,如果火势已经大到能从远处看见火光,那里面的住户可能已经因窒息或毒烟昏死过去,可他在正门居然无法察觉异常!
没有奇怪的气味逸出,没有火光能从正门看见,更没有人呼救,自己爬墙时的那一瞥简直就像是自己神经紧绷下的幻觉。
可他不敢去赌,如果因为自己的错误判断而没能救下原本能活着的人,那即使责任不在他,他也会一辈子寝食难安的。
师唤朝最后一次朝里面大喊一声,仍旧没有任何回复,于是双手抓住铁门,全身发力,三两下翻进门内,朝后方奔去,嘴里高声喊道:“不好意思啊!我不是私闯民宅,你家好像起火了,我来看……”
话还没说完,便已被火浪堵在喉管里。“品”字顶部的二楼,赤红的火光被墙壁割裂,映在楼底高大的绿化树叶子上,半边浓绿近黑,半边反射着火光透出金色的刺芒,就好像一条独立的圣道前往天堂,只是天堂尽头是死亡。
师唤朝冷静地掏出手机拨打火警,只是拨号的手在不停颤抖:“起火了,在新城区久安路京华别墅,26栋,不知道起火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火势很大已经有一整间房子的火光了,但没有看见浓烟,也没有刺鼻味道,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我是路过的,对,就是这个电话,不挂断不挂断,好的,我不会冒险去救,请快些呀,里面好像有人……”
电话被收进兜里,师唤朝盯着二楼玻璃门,里面好像有一个人形物体,在炽烈的高温下形成扭曲的虚影,即将消失一般。他捡起一个石头,狠狠砸向玻璃门,企图唤醒那个疑似人形的物体。
扭曲的虚影没有动,又一个石头砸出“砰”的沉闷响声,虚影晃了晃,随后变高了很多。
是站起来了!
师唤朝的心猛烈跳起,里面真的有人,就在二楼,自己能救下他!管不了多危险多冒险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啊!
师唤朝蹬上树干,向树枝爬去,这棵树足够高足够粗,等他爬到一半多些时,树干仍旧能支持他的体重,而二楼的窗台栏杆离自己刚超一臂。
他的心越跳越剧烈,左脚发力跳起,眼睛里只剩下那根纤细脆弱的栏杆:“三、二……”
“你在干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神经。
他脑海里紧绷的弦断开,双手抱住栏杆,双脚踩在水泥墙面上,狼狈地挂在窗台外沿。浅浅的西装裤兜没能抵抗过这酷似青蛙的姿势,里面的手机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坠到草丛中。
师唤朝抬头,借着说话男人的帮助翻过栏杆,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嘴里嘟囔着:“还好还好,人没事,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冰的,冷静下来了,冰的,没事,冰的,冰的?
师唤朝猛地抬头,看见了三个硕大的壁炉,占据了这个小房间的每一面墙,地上还摆着一个火盆,四个火源的光被巧妙分布在各个地方的落地镜、穿衣镜折射,将整个房间变成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火灾现场。
此时草丛中传来阵阵铃声,它警示师唤朝,十二点到了。
十二点到了,辛德瑞拉的奇迹要消失了,一切幻象都无影无踪,所有混乱都回归正轨。
唯有自己……师唤朝捂住了脸,恨不得变成一缕火光躲进这遍地镜子里再也不出来。
远处警铃声由远及近迅速扩大,师唤朝木着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真是TM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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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一晚上又当侦探又当贼,搞得跟警匪片似的,别人不想让你知道聚会的真相,你还能猜出来了?你是福尔摩斯还是波洛啊?”一个丹凤眼瓜子脸的青年手舞足蹈地总结到,“所以你其实就是参加了个莫名其妙的聚会,然后脑子一抽善心大作,救了个假人,报了个假警?”
他坐在低矮的塑料小凳上,背后是炸油条的大铁锅,前面是吸溜了一半的豆腐脑,穿着一身黄蓝撞色的潮服,与摊主竖在一边的黄底蓝字“早餐”招牌相得益彰,十分和谐。
师唤朝拿筷子敲了敲他快打进油锅里的手:“丛木飞,你小心点别撞到人家锅了,那里面正炸着咱们的。”
叹了口气,师唤朝也有些迷茫:“对呀,就是这点事,我也没报假警,人家警察叔叔还夸我防范意识强呢!就是申晏被教育了一顿,好像要把壁炉拆了吧……所以我干了什么要被造谣成这样?”
丛木飞接过老板递来的油条,嘴甜地夸到:“还是刘叔家的油条好吃,我在外面最馋这一口。”笑嘻嘻咬下老板高兴送的那根油条,转头就撇嘴:“造谣一张嘴,内容全靠编,狗仔的尿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突然凑过来,拿手挡着嘴说:“你知道网上都传到什么地步了吗?他们甚至根据你们的超话开始找同款、重叠行程了!”
师唤朝很惊讶:“我居然有超话?”
丛木飞:“你当然没有,申晏有啊!娱乐圈第一影二代、继承老爹中道崩殂的影视事业的太子爷、肩宽腿长八块腹肌,长得帅能力强,身世狗血父母早亡,这不是妥妥娱乐圈电视剧男主标配嘛。人家也就捧几个明星网红,这叫事业有成,连绯闻都算不上,可不一堆粉丝嘛。啧啧,你要被骂死了。”
师唤朝捏着勺子尖,勺子头在豆腐脑上晃荡,沾着一丝卤水,若即若离,就像昨晚他和申晏的关系:“我觉得他和传闻里的不太一样。”
丛木飞咔嚓咔嚓咬着油条:“当然,咱们大多数都不一样。”
师唤朝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圈里的人确实都有人设,但人设是基于人本身的性格高光进行的放大,图得就是个以真乱假,可我见到的申晏和传闻里的那个影二代,”他顿了一下,让自己的表达更妥帖,“毫不相干。”
昨夜,他尴尬到什么都不好意思说,申晏竟也没有丝毫质疑,只是自顾自走进房间,开始灭火。
他拿着火钳熟练地将草木灰扒拉出来覆盖在火焰上,不一会一个火源就熄灭了,房间内变魔法一样倏然暗掉一块。失去火光的部分空无一物,竟呈现泛着橙色的白,温柔而祥和,与暴虐的火焰形成鲜明对比。
熄灭墙上的三个壁炉,申晏只留下地上那个火盆,他跨坐到火盆后的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坐直身体发呆。火盆里伸出几条火舌,即将舔上申晏的睡袍边,他还将袍子撩了撩,脚踝勾起往椅子底下塞了塞。
等到火警到场时,他也是安安生生地点着头听教育,送走师唤朝时还颇为郑重地给他道了声谢:“谢谢您报警。”
虽然师唤朝压根不知道他谢啥,谢这场大乌龙让他在警察叔叔那里露了个脸?
师唤朝描述不清楚申晏带给他的感觉,说疲惫他还挺有干劲,说温和他又干出在家里装镜子房、大半夜烧火烧成火灾现场的神经病事。
他干脆把勺子一扔,勾起背往后一靠,好像身后有个椅背,脑袋朝右微微偏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无神的目光深处却有丝丝缕缕的怀念。与眼神、身形不同,他嘴里吐出的话仍旧延续着迷惑:“他当时就这样,我形容不出来。”
丛木飞细细打量了片刻,猛地拍向大腿:“就是焉了吧唧的感觉嘛,跟颗小青菜似的。”
师唤朝下楼匆忙,套了件草绿的衬衫和白色休闲裤,正常状态下仪态端正、亭亭如松,但一模仿申晏,就被形容成焉了的小青菜。那申晏像什么呢?他套着白色的睡袍,像小白菜。
“小白菜,地里黄。”师唤朝摇摇头,不准备再探究申晏的形象,人是复杂的,他更复
杂,他像棵植物,和他牵扯的事更是让人生草。
笑他是暂时还笑不出来,但这并不影响他积极地找下家:“我跟争鸣解约了,现在的情况业内谁敢要我啊?”
丛木飞翻出手机:“这我早有准备,你看这几家公司,都是规模不大、氛围良好,最关键的是,都是只经营影视的专业公司。”
师唤朝却想起昨晚那一栋别墅的练习生,争鸣也在进行偶像训练,这是一片国内开发很少的蓝海,有公司能挡住这个诱惑不去开辟新领土吗?那如果公司再次改组,公司的氛围还是现在这样,自己不会再次被逼迫被抛弃吗?
师唤朝不敢去赌,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承担不起新任东家的背叛,他也不喜欢赌,他宁肯去更新颖更前卫的公司,接受直接的挑战。比如……
“申晏的公司叫什么?”
丛木飞正在回微信,闻言直接惊了:“你别真是申晏他相好吧?怎么想到去他公司?”
师唤朝只问:“这个公司怎样?”
丛木飞琢磨了一会,说:“确实还不错啊!没听说他们让艺人做交易,文文姐也说它合同自由度挺高,业务范围挺广也挺新,综艺、电视剧、时尚甚至自媒体,搞得都不错,它好像没什么不好的。嗷,除了不做电影。”
他重重强调了“电影”二字。
师唤朝很有自知之明:“我没有那么执着于电影,现在能有戏拍就不错。”
丛木飞还是觉得要慎重,他说:“我还是帮你问问姐姐。”说完径自去找安静地方和他的经纪人文瑶打探消息去了,独留师唤朝一人深思。
他打开手机去微博逛了逛,没什么爆炸性新闻来拯救尴尬的他,反而让他顺藤摸瓜找到了最早爆料的那伙狗仔。
他细细浏览了这篇叫“蹲守十三日,揭开千禧年第一都市怪谈真相”的文章,才发现这个引起一众吃瓜群众狂欢的乌龙新闻,居然不是狗仔,而是一批怪谈博主最初报道的。
令人惊讶的是,文章虽然起了一个吸引眼球的题目,但内容并不是单纯怪诞博人眼球,相反经过了翔实的资料查询与实地考察,解释了零零年左右发生、近期再度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的“火娘娘”事件,详细描述了火灾事件后当地消防的逐步整改,而与自己和申晏有关的部分只是作为证明消防能力、呼吁大家注意防火的材料之一,相关照片也只有一张别墅的远景图。
师唤朝把照片放大,只找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吊着,一个站着。
可笑,从一篇真实到近乎民生报告的新闻里只会看见虚假八卦的,可能只剩娱乐记者了吧。
他正准备再去查看这个新闻是怎么发酵起来时,丛木飞小跑到他旁边把电话递给他。
师唤朝接过电话“喂?文姐?”
“小师啊,木木说你想进‘第七’?”一个温和却不失利落的女声传来,“申晏能力很强,四五年能白手起家把公司发展到这个程度,在任何一个行业都是人才。但他们主要业务是艺人经济,资源很多却没有自己的项目,体量小,抗风险能力弱。我认为他应当会多扩充新兴行业,自媒体之类,我不建议你去。私心我还是希望你能来我旗下。”
“谢谢文姐,但‘利生’规模实在太大,一哥一姐很多,格局都定下来了,我再去也不招人待见。”师唤朝委婉拒绝。
文瑶了然地笑了下:“木木说你不准备演电影,我压根不信,这不,你还是很有点野心的。”
师唤朝并不接这个话题:“您说申总公司叫‘第七’?”
“对,第七艺术的‘第七’,”文瑶那边好像有人打断她的话,等她再出声语气有些急躁:“小师,你昨晚怎么会在京华别墅?”
师唤朝怔住,这是今天第一个质疑昨晚地点的人:“公司聚会。京华里面出事了?”
文瑶那边传来嘈杂声:“对,里面有人吸、毒被抓了。你那个垃圾公司没逼你干什么吧?”
师唤朝恍然大悟,却仍旧觉得昨晚的聚会迷雾重重,文瑶没有反驳“公司聚会”这个蹩脚的理由,难道她也不知道31栋里到底在干什么?
那扇欧式大门再次缓缓打开,一个个人在他脑海里浮现,就像他们在陆续扭头注视这个新来的人。
黑衣保镖、侍者、粉头发、白头发、甜迦……他们的脸模糊而相似。
一个银发少年站在人群最后,被吞噬一般若隐若现……
师唤朝:“梅月友在里面吗?”
文瑶:“梅月友?哦,你是说梅没,他当然不在,他是我们公司偶像那块的顶梁柱,国内市场算他最火了。他要出事还轮得到你俩那虚假八卦?微博都崩一轮了。”
师唤朝松了一口气:“嘿,我不也带申晏崩了一圈?”
“哟,很骄傲?”
“所以昨晚出事的都是谁?”
文瑶听到这个就烦躁:“不认识,刚回国的小屁孩吧,在这关头吸、毒,嫌国内钱太好赚了想去局子了蹲蹲了。小师,你先别把这事告诉丛木飞,他嘴巴上没把门,逼逼叨叨别说些不该说的。你让他一个小时后回公司开会。谢了。”
电话“啪”一声挂断。
师唤朝深吸一口气,后怕与困惑交织,对“第七”的猜测让他坚定去申晏公司试试的念头。即使申晏不打算与他合作,也必须请他帮忙澄清,好歹是在救人行好事。怎么传来传去变成申晏的风流韵事,自己的灭顶之灾了?
“当然是因为人家有权有势,你没名气没地位啊,你觉得圈子里这群鬣狗会欣赏你的道德?”丛木飞划拉这手机,对他的自欺欺人很是嘲讽。
师唤朝没想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其实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释怀,即使十年摸爬滚打,他已谙熟一切规则。
那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少一些“规则”?
“诶诶诶!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能火到这个程度了,这个修图的技术太可以了!”丛木飞凑到他跟前,指着一张照片给他看。
这张照片的角度极其刁钻,构图却相当巧妙,拍照时机也卡得很微妙。
透过婆娑的树影,师唤朝单腿跃起,一手向前极致伸展,一手仿佛捂住了心脏。从指尖到脚跟,他绷成了一根弦,韧性十足却好像在断裂的边缘。
而在他手指的不远处,好似马上就要触碰到的,是申晏的手。他急切而仓皇,既像奔跑又像飞扑,誓要孤注一掷握住那双手。
橙色的光独独打在二人行经之路上,是半熄的火焰,也是将燃的圣光。
就像颠倒的《创造亚当》,非亲非故,彼此拯救。
这是光影的魔法,变假为真,假内藏真。
师唤朝推开丛木飞的手,按灭屏幕递还给他:“一小时内到你们公司,文姐要给你开会。”
“那你呢?欸,又动我姐的香水!”
师唤朝熟练地把丛木飞口袋里的小香水掏出来,在手腕、领后喷了两下,四散的雾态液体飘到微微起球的袖口上,折射着阳光,像一颗颗小金珠。
“找我的相好走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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