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中剑

　　*
　　薄奚律携众打马离营，最初一路疾驰，离开乌齐大营百里后，又突然放慢速度行军，几近闲庭信步。

　　殷月宁瞧不出军旅门道，唯能觉出这几日行军大缓，在马背上不似之前颠簸，好受许多。薄奚律虽冷面，待她却可称温和。殷月宁一介女子，在军中衣食住行诸多不便，但在主帅的有意照拂下，勉强也算得周全。

　　而月宁又是家中幼女，自小被两个哥哥宠大的，对青年男子的照顾和善意也不觉得不适，遂也将薄奚律视作长兄一般，不加防备。

　　这一日尚未过午，薄奚律就吩咐在山脚处扎营，让士兵们自去休整。吃午饭时，他同士卒们一样，一人一捧炒面兑滚水，只给殷月宁多带了一碗马奶回帐。

　　“喝得惯吗？”

　　殷月宁啜了一小口，马奶比她常喝的牛乳更凉滑，腥味更重，但在军中已经是不可多得之物了。她对薄奚律乖巧地点点头。

　　薄奚律陪着她慢慢吃自己那份干粮，听得她问：“将军，一会儿我们能去外面转一转吗？”

　　她说“我们”，薄奚律对山林野趣没有半分兴趣，只是体念小姑娘这几日在马上帐中被憋得难受，不忍拂她的兴，遂颔首答允。

　　殷月宁高兴起来，又想起什么，收敛笑意问道：“不过……不会耽误赶路吗？”

　　“不会，我们今天不再往前走了。”薄奚律示意她安心。

　　吃过饭，薄奚律就领着殷月宁和冬风出来，往低矮的山丘上慢慢逛。

　　时至仲秋，漫山层林尽染秋色热烈，是碧朗朗清冽冽的好天光。

　　冬风这个憨小子，不过几日，就撇下薄奚律不管，只跟着殷月宁傻呵呵地摇尾巴，跑近跑远地撒欢儿，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

　　它在最前面开路，殷月宁跟在它后面小心又欢喜地看这看那，一片红叶，一枝野菊，溪水中钻进她指缝间的小鱼，都能唤起久处深宅绣阁中的少女的欢悦之情。

　　薄奚律慢慢地跟在后面，心中计算着路途行程，偶尔回应月宁欣喜的尖叫：“将军，你看呀！”

　　殷月宁可以不清楚，他心里却得有数。

　　从乌齐大营出发，若快马疾驰，不出两三日就能抵达广平郡。只是那地方原本盘踞的是吴氏一族，自齐王吕进去年诛杀吴后，将广平吴氏全族灭族之后，其他被吴氏压了许久的各路势力就轮番争老大，借着洛阳的名头狐假虎威，打作一团，是块难啃的骨头。薄奚丰放着他路不走，非让他借道此地回乌齐根据地伏恩郡，明摆着坑他。他不去硬碰广平郡。

　　其实不止是广平郡，全国上下的局势都没好到哪里去。

　　不用掰手指头都能数清楚，现在洛阳政权真正能直接控制的不过司州境内河内、河东、河南、弘农、荥阳五郡。

　　南边豫州的颍川王吕通和在洛阳的齐王吕进打得不可开交；靠北的雍州、并州、冀州、幽州都有地方大吏阳奉阴违，割据一方；青徐等地豪族已经暗自向江东迁徙；长江流域各王要么互相吞并要么龟缩自保，任圣旨写到没墨，就是不肯出兵勤王；蜀中早就有当地的张汉政权自立为王；更南边的宁州、交州等地原本就不服王化，如今更是一盘散沙。

　　此外更有羌人杀凉州刺史，尽占西北之地，盘踞不出；匈奴人斩了朝廷的护匈奴校尉，厉兵秣马，有问鼎中原之志；而乌齐、羯、氐等杂胡亦周旋其间，伺机撕咬几块肥肉吞下。

　　薄奚丰此次领乌齐部南下，乃是受并州刺史之邀，前来助他平州中内乱。毕竟，像乌齐部这种十几年前因谋反被屠过一次、人少没势力、首领非大材，但族人又很能打的部落，实在是打手角色的天选存在。

　　要不是薄奚丰贪心冒进，他们原本能在并州刺史的斡旋下，带着金银财宝平平安安地回到伏恩郡，再徐徐图之。

　　中原之乱，局势之变，超出了薄奚律原来的计划，殷月宁的出现更给他提供了新的选择。

　　与其猜测洛阳局势和丞相殷守青的心思，不如直接问殷月宁。

　　奈何少女心地纯洁，殷守青自己老奸巨猾，却把个小女儿看得一朵娇花儿一般，不让她受半点外界风雨侵袭，养得殷月宁懵懵懂懂，一问三不知。

　　她立在一棵野梨树下，有点不解地重复薄奚律的问话：“为什么要忽然南下？父亲只说是祖母思念我，让我先回安平郡二叔那里去。”

　　殷氏故郡安平在徐州境内，正在长江北岸不远。

　　她并不知道洛阳城中、朝上的情景，薄奚律便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你二叔殷守白？他那里还太平？”

　　殷月宁思索片刻：“仿佛听过父亲说，徐州地界宗王有力，并无兵燹之祸。”

　　宗王有力？徐州地界的宗王只有广陵王吕适。不过他和开国太武皇帝的血缘实在疏远，本人资质又平庸，始终默默无闻，并无值得称道之处，如何能安定一方？

　　广陵王吕适。安平殷氏。危在旦夕的洛阳、局势平稳的徐州、一江之隔的扬州。

　　新的政治同盟已经形成，殷氏的宏图野心逐渐显露，薄奚律心中疑惑猛然贯通。

　　殷月宁还在望着他，担心地伸手拉拉他的衣袖：“将军？”

　　见他回过神来，露出一点安抚的笑意，月宁才放下心来，指着枝头上坠着的黄澄澄的野梨子，笑道：“将军帮帮我。”

　　*
　　晚间薄奚律亲自手书一封信，同殷月宁身上的香囊一起装入匣中，交给来往洛阳的少年，派一队人马护送，让他务必妥帖送到殷守青手中。

　　“她去哪儿了？”薄奚律将信亲手交给来往洛阳城的少年，回到帐中，却不见殷月宁的身影，心立即紧了一下。

　　帐外亲卫并不知晓殷月宁的身份，被薄奚律这不同寻常的紧张吓了一跳，连忙答道：“姑娘去林子里了，有咱们的人跟着。”

　　夜已深了，更深露重，去林子里做什么？

　　薄奚律升起疑惑，大步走向密林深处。

　　不多时，他便在林中树木疏阔处见到殷月宁。她脊背笔直，侧影清瘦，跪地西向而拜。②

　　“将军，你来啦！”殷月宁转头看见薄奚律，眼睛一亮，脸上泛起笑意。这些日子，薄奚律寸步不离地把她带在身边，她也愈发依恋薄奚律，情切纯然，如雏鸟依巢。

　　薄奚律拧眉看她单薄衣衫：“过来。”

　　殷月宁起身提起过于宽大的衣袍，在一片如水清辉下奔向薄奚律。

　　薄奚律解下自己的披风，严严实实地包住殷月宁。月宁低头系带，薄奚律将她被压住的头发从披风下拢出来。

　　两人抵得很近，不过几息之间，殷月宁颊染薄红，退后两步低头问道：“将军也要来祭月吗？”

　　秋分祭月。

　　月为夜明之神、太阴星君，掌管半轮乾坤。先世典籍有载：“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明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①

　　朝日夕月，这种祭祀的权力最初只属于王者。后古世倾颓，天下分久而合，合久而分，王权衰微，礼乐失落，日月之祭遂由庙堂重礼渐渐流变为民间风俗。又因“男不拜月”之说，渐归成闺阁女儿的精致玩意儿。

　　薄奚律看着她拿树枝和石板摆弄出的简陋香案，上面放了一碗马奶、一碟薄饼、三只他们下午摘的野梨子。

　　而那些过于寒促的供品下，还工工整整压着一张写了字的纸。

　　“乌齐人不祭月。”薄奚律简短地回绝她，走近香案，看那张纸上的内容。

　　“那你们祭拜什么呢？”殷月宁好奇地跟在他身边。

　　薄奚律犹豫了一下，说出一半的答案：“祭火。”乌齐人的故地在中原北缘，苦寒之地，荒莽深林，火是最原始热烈的生命之源。

　　他看清了纸上殷月宁清秀的笔迹——祝祷词下，她写下了很多人名。

　　有些是他熟悉的，大都是红字：殷守青、殷澄、殷泽——她的父亲和两个兄长；

　　有些是他全然陌生的，大都是黑字：嬷嬷齐氏、苏芳、竹月、李队正……大都有姓无名，或有名无姓，末了还有无奈而残酷的“余者众数人”五个字——她的仆从和属下。

　　还有一个他烂熟于心的名字，以代表死亡的黑笔写就，像针一样刺进薄奚律的眼里。他强自压下骤然起伏的心潮。

　　一边朱红，一边墨黑——殷月宁在分别为生者和逝者祈福。

　　殷月宁的目光一同落在那些人名上，她问：“将军，你有想为之祝祷的人吗？”

　　薄奚律沉默良久，沉默得殷月宁开始慌乱起来：“啊，我知道你们不祭月，我是说……”

　　“我同你一样，”薄奚律打断了她，“有父亲，和……两个哥哥。但是如今，只有我了。”

　　他将被风微微吹起的纸角压平：“乌齐人不祭月，但若你来祝祷，祭也无妨。”

　　殷月宁轻轻点头，敛衣再跪，虔诚祝告，俯身再拜，拜西边的月亮，拜西边的洛阳。

　　薄奚律静立一旁，一时神思渺远。

　　他知道殷月宁惦念父兄家人，惦念故交好友，惦念那些战乱中为保护她而死去的人。她还是赤子心肠。

　　但他没料到殷月宁还会为那个已经飘零三年的孤魂祈福祝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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