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临怀

　　......我和家里人吵了一架,”
　　谢临生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下眼睑被嘴巴的动作带得往下移，原本长型的眼睛变得圆圆的，透着无辜，“我就跑出来了。我小时候住......来过这里，几次。”
　　哦，青春期，吵架,然后跑出来，循着记忆回到童年故地，镇定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期间遇到了......
　　像个标准的冒险电影开头。
　　陈怀点点头表示理解，心底又生出几分羡慕，暗自喟叹：真是颇有我当年风骨。
　　陈怀来这里的理由和他不一样，但莫名觉得好像对方的理由更正当，或者说是“正常”——年轻时特权一般的“正常”，连离家出走这样不顾后果的行为听起来都洋溢着酷酷的传奇色彩。短短小半天时间里，谢临生在他这里的形象，就从可疑的倩男幽魂变成了个性老弟。
　　他并不知道他们两个谁年长一点，只是有一种隐隐的直觉。或许是失眠的漫长过程等同于拉长了时间，让他产生了多活了几百年的错觉；又或许是谢临生额前的碎发，荡着太过青涩的风采。
　　陈怀没有追问细节，在他的认知里，酷酷的人都不会太愿意过多透露自己的生活细节。自己哪怕礼貌性关心一句：“不怕家里人担心吗？”，可能都会把这本就不易拉近的距离推远。
　　“你的水满了。”陈怀下巴一抬，示意谢临生分点注意力给身后的水花四溅。谢临生大梦初醒般“哦”了一声，手臂伸向倚老卖老，还在不懈喷水的水龙头，腿却带着大半个身子向远方向迈了半步，像是新手炒菜生怕被油溅到。
　　见谢临生手忙脚乱地关了水龙头。陈怀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他把盆子塞到面前的水龙头下，一只手拧开一个，用盆子接了小半盆水，双手合在一起掬了一捧浇在脸上。他的鼻梁挺拔，水珠顺当滑下，落在饱满唇珠上；眼下青紫略显疲态，却挡不住眉眼秀致，而那颗眼上痣，在透了水汽时竟显出几分媚态。
　　他两把抹了脸，感觉清爽了许多。他用手背拭去眼睫毛上挂着的细细水珠，睁开眼来，见谢临生的盆已经空了，人立在一旁，定定地望着他。
　　没了吵闹的水声，场面突然安静地让两个人都无所适从。
　　陈怀一遇冷场就不免发慌，脑中飞速搜索，纠结着是问他“怎么洗怎么快？”还是“你来这儿几天了？”
　　一声轻咳抖碎了沉默。
　　“你、你呢？你为什么回来？”谢临生果然没有对自己的情况再多作解释，反过来问他。浓黑的剑眉微抬，显出疑问。
　　他用的是“回来”，而不是“来”。他知道陈怀以前就住在这里。
　　果然是旧相识啊，陈怀心想。不过，这个问题也不烫嘴吧，怎么还舌头打结了。陈怀想：这个酷哥，不对，酷弟，简直像个摇尾巴还不太熟练的拉布拉多。
　　怪可爱的。
　　陈怀顿觉和他多了几分亲近，一下子没忍住跑火车：“其实......我是个道士，我、来、抓、鬼。”他一边说，一边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手合在脸边比出悄悄话的手势。
　　他看着谢临生抬了一半的嘴角慢慢变得僵硬，睫毛迟疑地颤了颤。他以为谢临生是被“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讲这种侏罗纪笑话”的场面点了穴，没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扣住了衣角，平滑的料子被捏出了突兀的褶皱。
　　怎么又安静了。
　　按照陈怀给自己制定的自我保护机制，这种时候就该尬笑两声，再打个哈哈说：“我是开玩笑的。”这样即使不能让原本的笑话从北极瞬移到赤道，但至少让他不用再被令人窒息的沉默凌迟——那是存在于白天的“失眠”。黑夜里的失眠他已经无从躲避，他想不那么无力地被黑暗和绝望摆布，只能在白天积攒气力——不去放肆跑闹，不去气势高昂地侃天侃地，当然，也不去讲费力不讨好的冷笑话。毕竟，他没有勇气，没有力气，在昼与夜都对抗这个磨蚀得他面目全非的刽子手。
　　可面对谢临生，陈怀却鬼使神差地想要把这个无疑已失败了一半的玩笑开到底。
　　这个人有一双很适合笑的眼睛。
　　他会让他成功的。
　　陈怀认真地一点头：“真的。”他勾勾嘴角，双手背到身后。卡着“当——当——当——当”的节奏把口袋里的平安符扯了出来，还不忘换了个二指拈边的手势。
　　多认真的装神弄鬼。
　　陈怀把黄纸的褶皱抖平，回举到自己面前,道：“此乃五雷镇煞符，专镇恶鬼，可渡冤魂，抹平一切怨想痴念，妖魔鬼怪遇则灰飞烟灭。”
　　“真的吗？”
　　陈怀的话音刚落，对面就接了下来。声音哑哑的，像没有力气时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如果再仔细点去分辨，也许能听出他压下的颤抖。
　　但陈怀正为自己流利的临场发挥沾沾自喜，还掂量了一下自己做道士的前途。谢临生话里的小波澜，自然没有被他捕捉到。
　　谢临生偏了一下头，目光凝在那符上，刚才紧绷的神情淡了下去，倏地笑了一声。
　　“嗯？”陈怀顺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黄符虽然皱巴巴的，质量一看就不好，但也算古色古香，外观是不会太突兀的。难道符的内容有什么明显的破绽？陈怀提溜着符尖转了个面，认真端详起那几笔春秋。
　　嗯，图案一气呵成，流畅干净；字体刚劲有力......等等，这字......只见符腹从上到下依次写着“祝、你、平、安”四个大字，字体不说标准隶书了，甚至现代化得称得上“洋气”。好一个假得无懈可击，活脱脱是景区门口卖两块钱一张，还要被人嫌贵的吉祥物。
　　好在谢临生真的笑了，虽然不是在陈怀预设的点。
　　而陈怀像是被空气里骤然升起的轻松氛围感染了，破罐子破摔似的，跳起了小学联欢会表演的《祝你平安》手势舞。谢临生很配合地唱着原曲：“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
　　两个人都笑得眉眼弯弯。

　　作别后不久，日头就已高照。
　　陈怀估摸着到了伙食部开饭的时间，想着将就陈冬留给他的两张饭票请谢临生吃饭——他离家出走必然匆忙，钱都未必带够了，更别说想起带不知道有没有的饭票，那他要想吃顿饭，还得跑到一公里外的城乡结合部。
　　经历了平安符事件，陈怀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饭票有没有什么问题，免得到了之后又闹出什么“丢了”“只有一张”的笑话来。他在一侧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抽手时却带出了别的东西。
　　粗糙的姜黄纸擦过手背时，他的眼皮上，那颗痣的位置，又狠狠刺痛了一下。他“嘶”了一声，被痛激出眼泪。他松了手，手指慢慢抚上右眼，余光见黄符悠悠飘落，快落地时却像遇见了什么阻碍，悬在空中。
　　模糊的视线让他没法看得太清，而泪盈眼睫前的匆匆一瞥更是让他疑惑——那张符纸的纸面比之前那张明显填的更满，似乎还有些部分有殷红的朱砂痕迹。
　　他没有机会看清了。
　　那张符纸在离地半尺处停住，疯了一般翻飞——纸面涌起、下沉，仿佛风吹麦浪。然后绽出一道耀眼的金光，顺势生出半人高的傲火。火在两秒内燃尽——不是熄灭，而是直接凭空消失了。
　　火焰不见灰烟，黄符了无踪影，只有氤氲在空气里尚未消散的灼热证明这不是陈怀的幻觉。
　　陈怀缓缓松开捂在右眼的手，呆在了原地。
　　这时，“咚”的一声巨响从阳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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