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负辰光

　　午后，言姿提议一起看电影。
　　“看《凤凰铃》吗？”言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脑，冲着在厨房准备茶饮的陶末问道。

　　《凤凰铃》是一部讲述凤凰与人类之间羁绊的动画电影。虽然已经上线了一段时间，口碑也还不错，但因为是治愈风格的作品，也没有什么绚丽的打斗场面，或者是狗血的爱恨情仇，所以热度一直不温不火。
　　言姿看了介绍，还挺感兴趣的，便推荐道。

　　“啊，是那部，女主因为小时候遇见了凤凰，导致她失去了听力，所以跟凤凰结下了不解之缘的片子吗？听说里面凤凰的造型很美呢。”陶末将盛着茶具的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凑到电脑前，跟言姿一起看起了作品简介。

　　显示器上正好是电影的宣传主海报。
　　海报是近来常见的水墨风格，主色调是红色，采用斜向对称的构图。
　　画面左上角是身着华丽服饰的黑发少年。他一身红衣，神色清冷，目光随着伸出的右手，望向画面的中心——一颗金色的铃铛悬浮在空中。
　　画面的右下角是身着素衣的黑发少女。她也望着那颗铃铛，高高地举着右手，似乎在努力地去抓住什么。与少年不同的是，少女的表情里隐隐有一丝痛苦。

　　“哇，这个对比的冲击力好强。”陶末不禁赞叹道。
　　“凤凰的造型真的很美呀！你看他衣服上的金线，虽然只是简单地在了边缘勾勒了一圈，但实属是低调地透露着一种奢华。然后，这个衣袂翻飞的效果也很大气。一看就知道他是凤凰！另外，女孩看起来很朴素，但是她的表情，平静中透露着一丝痛苦，眼神柔和而坚定，也很吸引人，正好让整幅画面疏密适当，细节丰富，不至于失去平衡。”
　　“而且，一边是高高在上的凤凰，另一边是身份卑微的凡人。他们之间悬殊的地位，似乎被一颗铃铛所打破。片名叫《凤凰铃》，这颗铃铛一定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将它放在画面的正中央，正好突出了这一点！”
　　“虽然这几年有很多以红色为主色调的海报，但是这一张绝对不逊色于其他作品。啊~好想知道是哪位大大画的！构思太赞了！”

　　言姿在一旁看着陶末侃侃而谈的样子，感觉她跟平时很不一样，因此刻意没有说话。
　　陶末察觉到言姿的目光，意识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便不好意思地说：“我太激动了，抱歉。”说完，红着脸低下了头，瞬间又变回了平时文静内敛的样子。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话，会跟过去一样，如同落入大海的石子，无声无息，引不起丝毫涟漪时，身旁的女孩发出了真挚的赞叹。

　　“哇，怪不得呢。我只是觉得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听你这么一说，豁然开朗啦！”
　　陶末抬起头，正好撞上言姿那没有丝毫敷衍的笑容，心头一暖，感觉那颗石子落入了一双柔软的手掌中，被认真注视着。

　　“小陶末很喜欢画画吧？一遇到跟画画有关的事情，就会变得闪闪发光呢。”
　　小陶末~
　　陶末很钟意这个亲昵的称呼，听到言姿对自己的肯定更是满心欢喜。
　　但“喜欢”这种事情，要如何判断呢？

　　因为“喜欢”，所以会积极地去了解？因为“喜欢”，所以会不断去练习？因为“喜欢”，所以会想去表达？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陶末觉得自己并没有“喜欢”的资格。

　　“还好啦……”陶末又习惯性地带着谦卑的态度，回应着别人对自己的称赞，但言姿真诚的目光让她瞬间觉得这样的自己非常虚伪。
　　她这样真心实意地肯定我，而我却还在这边考虑什么社交话术！

　　陶末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给自己打气，不知道如何表达，便决定重头说起：“我，从小就很喜欢画画。但总怕自己的水平太差，说出来会被人嘲笑。”
　　“嗯。”
　　陶末望着言姿的眼睛，获得了继续讲下去的勇气：“以前我会经常画画，只要一有时间就画。但现在，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已经很久没有精力去完成一张画了。所以我可能没有资格说喜欢了吧。”

　　陶末看到言姿的神情中竟多了一丝悲伤，便打算换个话题，缓和一下被自己搞得低气压的空气。
　　“你要看我的画吗？高中那会儿画的，是我最喜欢的。”
　　“好呀好呀，我超想看的。”

　　陶末笑着翻出了手机，寻找着已经被自己收藏在某个角落的宝物。
　　其实她一直都很希望可以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作品，就算技法还很差劲，但是作品中包含着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如果可以被别人看到，不管会获得什么样的评价，我都会很满足吧。

　　陶末终于翻出了高中时期的画，黄黄旧旧的，在她眼中被加了一层时光留下的滤镜。她将手机递给了言姿。收回手的时候，感觉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了。
　　果然还是会紧张……还是会害怕……

　　“爱丽丝？”
　　“嗯，那时候特别喜欢，所以就按爱丽丝的世界观，画了一张，按现在的定义，就是同人图。”（同人图指以原有作品进行二次创作的二次同人或者由作者自己原创，但是未进行商业运营的图画。）
　　“感觉是个很奇妙的世界呢，跟我印象中仙境不太一样。”言姿将手机递还给陶末，继续说道。
　　“是吗？可能是因为加了我自己的理解吧。”陶末看着手机屏幕上陌生又熟悉的画面，试图记起当时的作画细节：夏季夜晚的虫鸣，翻书做题的声音，提醒自己该吃点东西的胃痛。此时，言姿的声音如同画外音一般，传入了她的耳中。
　　“小陶末为什么会喜欢画画呢？”

　　为什么喜欢？
　　陶末感觉这个问题，似乎长大后就再也没有想过了。
　　为什么呢？

　　小时候的陶末总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教室里，埋头在笔记本上涂鸦。身边喧嚣的打闹声似乎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可能因为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呆着，让同学们觉得难以靠近，所以陶末一直没什么朋友。那时的她很讨厌社交，因为觉得很麻烦。相比之下，一个人就很自在，特别是在画画的时候。

　　那时候，我觉得画画很有意思。但其他有意思的事情，还有很多。特别是长大之后，可以做的事情更多了。但我还是很喜欢画画，这是为什么呢？
　　陶末意识到，过去的自己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如果不是言姿提出来，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探究。毕竟探究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我想怎样呢？

　　陶末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画，高中时她偷偷在笔记本上画的画。
　　好像是自习课上，解不开物理大题的时候……

　　陶末仿佛回到了那个有些凉意的夜晚，眼前的线条似乎冲出了画面，围绕在自己的身边。
　　我喜欢开满野花的草地，所以就用绿色铺满整个地面吧！然后种上月见草。卷子上说，月见草的花色有红色、粉红色和白色。

　　陶末走在那片草地上，她抬头看到了巨大的蘑菇，仿佛误入了童话世界。她低头发现自己换了一身蓝色的连衣裙，高腰的设计很合她的心意。
　　突然，地动山摇，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她躲在蘑菇后面，悄悄探出头，发现原来是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低下头，正好看到了蘑菇后面的不速之客。吓得陶末一个激灵。

　　刹那间，草地、蘑菇、兔子都不见了，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张爱丽丝的同人图和一种来自记忆深处的满足感。
　　陶末似乎找到了答案：“因为，我可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不用顾虑别人的想法。我可以自由地放声歌唱，随意跳着没有固定动作的舞蹈。我还可以放进所有喜欢的事物，不用担心有一天它们会离我而去。”
　　“好浪漫的想法。”言姿赞叹道。

　　“不过，长大之后，我好像很久没有像这样去画画了。”陶末翻看着这几年的作品，感觉都是些没有灵魂的皮囊。就如同自己一样，为了工作，逐渐丢失了真实的自我。
　　好不甘心呀！

　　“要平衡工作跟生活，确实很困难。”
　　“其实，我有考虑去做全职画师。”这个想法，陶末从来都没对别人提起过。一来，怕自己根本做不到，二来，更怕别人嘲笑自己的天真。但不知为什么，陶末觉得，她可以跟言姿说这样天真的话，她觉得言姿可以理解自己。

　　“但是？”言姿并没有发表看法，而是鼓励陶末继续讲下去。
　　“但是，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陶末一边思考着，一边将深埋在心底的困扰说了出来，“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样算是‘准备好’了。像我这个样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做好准备吧。有时候，我又会觉得，这不过是我用来逃避现实的一个借口罢了。”
　　“我其实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每天忙着所谓的工作，却从来不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怎么样才能得到。就像……”

　　说到这，陶末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最近不断折磨着自己的噩梦——因为愤怒，所以，她杀了他们。
　　就像我从来没有去考虑过，要怎样才能被别人喜欢。我只会一味地抱怨别人，贬低自己。
　　“我觉得，我是一个虚伪的人。表面上与世无争，但当我看到讨厌的人，我会很愤怒，甚至，甚至会想杀了他们……”陶末细数着自己的不是，那些平时被忽略的事情，如同一道道细小的裂缝，将她的心划得面目全非，似乎就要碎裂开来。

　　陶末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自我厌恶的情绪如同泛滥的洪水，淹没了她的理智。言姿有些动容，她伸出手，温柔地握住了陶末的双手，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但那些情绪，你都控制住了，不是吗？”言姿柔声劝说道，“你不虚伪。你只是比别人更敏感，更容易有情绪。为了保护自己，你才会装作无所谓。这不是坏事。”
　　“我知道你最近都在做噩梦，可能在梦里你犯了错误，但那不代表你就是坏人。你只是没有找到宣泄的途径。但是，我相信你现在已经找到了。对吧？”

　　是呀。过去那么痛苦，我都熬过来了，不就是因为我一直在坚持画画吗？所以现在一定也可以的！
　　陶末握紧了自己的手，努力让它们不再颤抖，然后抬起头，坚定地说：“言姿，我想试一试，我想要继续画画！”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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