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周五上完，周宋壹背着越发沉重的书包回家，才拐进家那条过道，就被在外面洗自行车的周阶给看见了。周阶在洗那辆女式自行车，这是王立春嫁过来时的陪嫁之一，湖蓝色的条梁补了几次漆，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打过‘补丁’，总之又是焕然一新的面貌。

　　“怎么背那么多书？”周阶把书包给他提下来，背到自己背上。周宋壹背的是周宋昌淘汰下来的书包，包大，能囊括进所有学科的书，周阶背着都不显勉强。

　　周宋壹端着瓷盆回家换水，不背书包以后背都直起来了，他说：“都带回来温书。”

　　院子里那颗香椿树比隔壁的院墙都要高了，灯塔一般的矗立在秋日里，周宋壹绕过香椿树，把换下来的水泼在菜园子，舀水冲干净盆，先洗自己手上沾的复写笔印儿。

　　周阶把书包放进屋里，王立春没在家，串门去了。周宋壹弯腰洗手，眼角余光瞥见他爸在他一旁站，直接问道：“爸，咋了？”

　　周阶搓了搓手，掌心那几块熟悉的厚茧摩擦，生出惯常的动作。他从晾衣绳上取下毛巾，叫周宋壹擦手，边从兜里掏零花钱，语气中带着些劝：“宋壹，少吃点糖，吃多了牙要蛀。”

　　周宋壹接钱接的爽利，纸钱都打卷儿了，也不知道在他爸兜里揣了多久。“知道了，爸。”

　　周宋壹有攒钱的习惯，他家不算富裕，他爸妈给的零花钱不多，然而不多不代表不给，周宋壹的小金库就是在他妈他爸的纵容下攒起来的。

　　等到礼拜六，周宋壹主动帮他妈把圣经装进包里，守在锃亮的自行车前，用眼神催促他妈快一点。

　　天有些凉，周宋壹穿着王立春织的毛衣，手织毛衣针脚密，摸上去格外紧实，除去套头毛衣，他还穿了件海军蓝的大外套，敞着怀，脸上表情不多。

　　王立春跨过屋门那道坎，看见他拾掇的怪新鲜的，逗道：“儿，咋穿这么多？”

　　周宋壹手插兜，有小心思了，不愿意告诉人了，避而不答道：“我怕冷。”

　　“哟。”王立春把手伸进他外套的帽子里头，摸到一瓶娃哈哈，乐了：“你想喝就说，藏起来干嘛。”

　　“我想等下喝。”周宋壹把娃哈哈拿回来，反手摸帽兜，问道：“妈，你没把我吸管给弄掉吧？”

　　“这不在这儿呢吗。”王立春把吸管拿给他，拍了拍他的脑袋，随口道：“等下再买两瓶，让你喝个够。”

　　周宋壹想一瓶就够了，小孩儿胃里能装几瓶娃哈哈呢，结果他妈就买了一排，让他拿着。那天吹的风里好像都有娃哈哈奶的酸甜味。

　　去做礼拜的路似乎越来越短了，周宋壹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帮他妈检查有没有锁好车。王立春进教堂了，他自己朝那条石板路走去。

　　秋雨在林子里做了减法，上周还繁茂的枝桠这周就如同被收起的伞，干瘪了不少，瘦削了不少。

　　水洼的水位涨了些，没在旁边看到人，周宋壹拿着那排娃哈哈，在林前踱步，他张望着，踟蹰了好一阵儿，日光是凉的，他还是不敢进去。

　　“小孩儿！”周宋壹朝林子里头喊，喊声穿梭在枝干间，因为小心翼翼而紧绷的嗓子干巴巴的，他喊了两声，不见影儿，布鞋脚尖刚要往林中迈，视野所及的斜前方就有人来了。

　　他看见脏小孩还是穿着那件黑的几乎要分不清条纹界限的毛衣，头顶乱蓬蓬的，脸上好像是用水洗过，有着同全身污垢截然不同的洁净。下巴还怪尖，周宋壹盯着那双乌溜圆滚的眼睛，跟看黑葡萄似的。

　　“你洗脸了？”周宋壹问。

　　本来没准备得到他回应的，冷不丁看见他点头，周宋壹一下子不会了。

　　教堂的钟声响起，厚重的音波震的周宋壹回过神，朝他招手，有些像是在哄：“过来，给你娃哈哈。”

　　像船一样不合脚的鞋子踏在枯枝落叶上，咔嚓声清脆。周宋壹望见他走了两步，忽的停住了，他们之间隔了两棵树的距离，一个对他来说尚且安全的距离。

　　周宋壹把娃哈哈放到地上，自己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站定，海军蓝的外套在悄然而至的风中宛如一面旗帜，一切都在动，只有他岿然不动。

　　静止与沉默总是能让时间突破扁平的概念，周宋壹在心中默数的每一秒都是独立且不连贯的。他在等，等风吹皱了水面，轻飘飘的落叶像活了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终于！一只带着泥卷的手拾起娃哈哈，藏着灰的指甲抠开塑封，啪的一声。

　　周宋壹第一次见有人连吸管都不会用，直接用牙齿咬着铝箔封口，硬生生用尖牙把封口给磕开的。

　　淡淡的白色液体顺着下巴淌进领口，毛衣湿了一小片。

　　好像很甜，甜的他眉头都展开了，喉管发出咕咚一声，仰头的功夫，一瓶奶就这么没了。

　　他还要去开第二瓶，周宋壹伸手制止道：“不是那样喝的。”

　　他愣住，以为周宋壹是要要回去，第一反应是藏到身后，用倔犟的眼神剜周宋壹。

　　周宋壹蹲下，一只膝盖都要跪到地上去了，小声说：“要用吸管，拿过来我给你开。”

　　他不动，周宋壹耐着性子等他，边脱下外套，折成四四方方的整齐模样，放在落叶上，“衣服给你，降温了，会冷。”

　　他眼神开始出现一种松动的迹象，那是纠结的，不解的，以及向物质屈服的求生本能。他把娃哈哈拿出来，递给周宋壹，周宋壹还蹲着，就着这个姿势叫他如何用吸管。

　　又是啪的一声。

　　周宋壹把插好吸管的娃哈哈递给他，说：“这样才不会浪费。”

　　他喝的显然没刚才那么猛了，腮帮子嘬的瘪瘪的，笨拙的样子让周宋壹发笑。

　　“饿不饿？”周宋壹问。

　　他点点头，眼神中充斥着对食物的渴望。

　　周宋壹从裤兜里给他掏小面包，这次不问他想不想吃了，而是直接给他，说：“快吃。”周宋壹心里好像腾起了一种莫名的执着，非要看他把食物吞进肚子里。

　　他接过面包，探究的凝视着周宋壹，看的周宋壹摸了摸脸，问：“咋了？”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周宋壹，把周宋壹看的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地上突然落了一颗糖果，像松鼠落下了松子。周宋壹捡起地上的糖果，看脏小孩抱着衣服跑走的背影，忽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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